临江村附近山上生长一大片红梅林。
村里人尽皆知,此乃大将军叶茂林归隐那年为其爱妻亲手所植。
春去秋来,光阴数载,初时幼苗而今亭亭如盖。
梅林深处立着两块墓碑,其后各有一座坟堆。
两坟紧挨在一起,一座为陈土,另一座则是新泥。
时至仲春,偶有长风刮过,片片红梅随之飘落。
漫天花雨里,一道纤瘦身影安静地跪在旧冢前。
其身着一袭简单的粗布灰衣,三千青丝用一根素色发带高高束起。
单看背影,此人分明是个清秀利落的少年。
这少年不知在此跪了多久,片片花瓣竟落满肩头。
“阿娘。 ”
彼时,沉默的少年缓缓开口,其声清朗而不失温柔——正是换上男装的叶南枝。
“也不知阿娘如今能否认出阿枝……”
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叶南枝的声音泛着一抹苦涩。
在她脸上,赫然出现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似火焰的深红色“胎记”。
由右眼至左颌,此“胎记”几乎覆盖了她大半张脸。
揽镜自照,就连她也会陌生于自己如今的容貌。
“阿娘。”
望着身前墓碑,叶南枝的心隐隐作痛。
“若你知晓叶家前世结局的悲凉,是否会后悔曾经苦劝阿爹上战场?”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梅树枝头传来阵阵莺啼燕语。
“傻阿枝。”
恍惚间,少女耳畔似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眼前场景未变,过往记忆依稀在她脑海浮现。
当初,阿爹应帝王之请重返朝堂。
离家那日,阿娘站在院门前对着阿爹策马离去的背影翘首以望。
她在一旁,分明瞧见阿娘眼中不舍难藏。
遂问阿娘,为何要劝阿爹上战场。
记忆里,阿娘的目光如月华柔和,抬手抚摸她的头时,苍白唇角挂着一抹温婉的笑。
“傻阿枝,你阿爹是大英雄,是阿娘和你的,更是齐国百姓的。
即便阿娘心有不舍,可梁军铁蹄之下,边城百姓何辜?”
记忆回归现实,双眼被泪水打湿。
叶南枝望着面前的冰冷石碑,咬牙握紧双拳。
百姓无辜,难道叶家就合该去死吗?
“阿娘,阿枝向你发誓。”
少女擦干眼泪,眸中脆弱式微。
“无论如何,绝不让叶家重蹈前世覆辙……阿娘,往后不管阿枝做什么,你都会支持阿枝吗?”
就在这时,身后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听闻其声,似是几只山雀受惊后匆忙振翅飞离枝头。
叶南枝警觉回头望向身后。
视线尽头,林子入口隐约出现几道人影。
她的目光随即落向身旁另一座插满香烛、摆满贡果的新坟。
碑石上,赫然书刻“叶南枝”三字。
想来,自她“死后”这些日子一直有人来此祭拜。
“阿娘,阿枝要走了。”
叶南枝伏下身子,郑重朝前叩首,而后起身迅速清理现场。
临走时,她最后看了旧冢一眼。
适逢林中长风又起,依旧漫天花雨。
纷纷扬扬的红梅飘落下来,衬得眼前坟堆既凄又美。
叶南枝收回目光,眼神坚定望向前方。
阿娘,待来日功成,阿枝定会同阿爹和三位兄长一道回来看你。
“二位公子,叶姑娘的坟就在前面。”
红梅林入口,中年男子衣着朴素,抬手指了指林子深处一杆迎风招展的白幡。
转身时,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局促歉意。
“眼下惊蛰刚过,家里农活多,我就不陪二位过去了。”
在他身侧,两名年轻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嗯。”
其中那位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对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另一人。
只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劳烦老乡带路,叨扰之处,以此为偿。”
这人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银子塞上前。
“这可使不得……”
中年男子几番推脱,最后实在拗不过,索性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临走前,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两位贵人一会儿能不能也替我给叶姑娘上炷香?”
闻言,面前二人先是一愣,继而便听蓝衣男子笑称:“行。”
待中年男子离去,这两人继续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世子,叶统领不是答应会与你一道来祭拜叶姑娘吗?”
彼时,江崎低头看向手上提的大麻袋。
“我们今日这样贸然前来,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自七日前于酒楼一见,叶长榕答应会带易挽澜祭拜自家小妹。
只是因着春社将近,皇家祭祀的防卫工作恰由叶长榕接手。
以致他连日以来公务繁忙,也就将此事一直耽搁。
“难得今日无事,军营驻地离这又不远,顺道过来又何妨?”
面前之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江崎抬头一看,这才发觉易挽澜脚下步子迈得很大。
不过眨眼功夫,他便被对方甩开数丈。
“顺……道?”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江崎忍不住咂舌。
且不说朱雀营驻地距临江村五十里远。
再者说哪有祭拜要买这么多东西?
他手上的麻袋除了香烛纸钱、水果糕点,竟还有当下京城女子时兴的一些衣裳首饰。
这哪是顺道,分明是蓄谋!
至于原因……
江崎想,大概还是源于自家世子对叶姑娘怀有未尽的执念。
约莫在林子里又走了小半刻,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手上麻袋方一落地,江崎整个人长舒一口气。
他靠着一棵梅树歇了会儿,直至发觉面前的男人纹丝不动立于原地,便疑惑地凑上前。
“世子,你在瞧什么呢?”
易挽澜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在面前两座坟上来回打量。
半晌,他突然喃喃:“奇怪,那人是在这个位置……”
一旁的江崎听得云里雾里。
“世子,你在说什么呢?”
易挽澜没看他,只问:“你记不记得方才我们进来时,远远看到这边似乎跪着一个人?”
江崎道:“自然记得,那位带路的老乡当时还说了,自叶姑娘走后,几乎每日都有村民来此祭拜。”
易挽澜摇头,语气十分笃定地开口:“可按当时方位,那人所跪却并非叶姑娘。”
“那又如何?”
江崎不以为意。
“那老乡不是还说过叶夫人生前待人和善,临江村里无论谁家有难,叶夫人都会施予援手。
说不定那人曾受叶夫人恩惠,来此本就为祭拜叶夫人。
亦或是那人祭拜完叶姑娘,连着叶夫人也一道祭拜。”
江崎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易挽澜心中仍有疑虑。
他想不明白,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若其有心,为何叶夫人坟前一片整齐,看上去无半点祭拜痕迹?
若其无心,又何必在祭拜叶姑娘时多此一举?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江崎的声音再度响起。
“世子,这些东西怎么办?”
思绪中断,易挽澜回过神。
视线里,江崎已点好香烛,又从袋中取出装着水果糕点的食盒,逐个打开后一一在新坟前摆放整齐。
余下的衣裳首饰正被他捧在手上,因着不知作何处理,这才开口询问。
“衣裳随纸钱一道烧了,首饰便在一旁挖个坑埋了。”
江崎闻言直瞪眼。
烧了?!
埋了?!
他看着手上这几件华贵精致的衣裳和镶金配银的首饰,不免有些心疼。
“世子,点几柱香烧些纸钱就好了,何必暴殄天物……”
易挽澜瞥他一眼,语气幽幽道:“本世子看着像是缺这几个钱的人?”
江崎识趣闭上嘴。
世子是不缺,可属下我缺啊!
易挽澜没再看他,自顾自点燃三炷香,原想拜向面前的新坟,刚要躬身时却又猛地一顿。
目光望了望一旁的旧冢,他忽觉这般略过长辈似有些不妥。
于是先转身一脸虔诚地拜了拜叶夫人,而后重新燃香面向新坟。
“在下易挽澜,今日特来祭拜叶姑娘,如有叨扰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扑哧——”
难得见世子如此正经,一旁烧着纸钱的江崎忍不住笑出声。
易挽澜拧眉,神色不耐地朝他投去一个警告眼神。
江崎缩了缩脖子,立马低下头去。
视线重回,易挽澜深吸一口气,上前将手中燃香插进土里。
起身后,他索性不再开口言语,改以心声陈述。
“叶姑娘,自三年前那一战败给你,我便一直心怀期冀。
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再交手,盼望再交手时能光明正大打败你。
本以为两国战事结束后便有机会实现这个心愿。
可当那日得长榕兄相告,我才知自己一直记挂的对手原是女子。”
心念至此,易挽澜望着面前碑石上的名字,一时陷入失神。
自年幼摊前抢剑,仔细算来,他与叶姑娘的羁绊已然跨越十数载。
可直至今日祭拜,他才第一次知晓对方的名讳。
“叶南枝……”
易挽澜不自觉出声。
原来,他念了两年的人,叫作叶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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