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刺痛

厨房里,大火收汁的地三鲜上淋上一勺芡水,酱色的汁水在锅底跳动,“咕噜咕噜”地冒着香气。掌勺的吴工背后六只手,一只手臂持酱料,一只手探进锅底,一触而起,沾了味儿往嘴里送去,觉得差了什么味道就放点什么调料。

酱料瓶从他头顶飞过,好一阵“手忙脚乱”。

只是,分不清哪只是手哪只是脚。

就在地三鲜出锅时,门外风风火火跑来一姑娘。姑娘头带灰色的高帽,身着烟色的长衫,袖口用绑带绑得严实,脖子上系着围裙,围裙上是大大小小的污渍。跑了一小段路,姑娘道:“吴叔,最,最后一道菜……”

“好了,端走吧!”吴叔“没眼看”她狗里狗气的模样,抬头了一瞬就觉得有伤这厨房的风雅,干脆不看。

“汝舟,”见杜汝舟拉开帷布就要走,吴叔喊住她道,“你要的鱼的边角料已经剔了骨头剁成泥,放在老地方。”

杜汝舟愣愣地回过头道了声谢,转身离开时又被吴叔叫住了。

“最近你没偷吃客人的糖醋排骨,回头我可以奖励你。”

这……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

对吴大厨来说,杜汝舟不仅是惯犯,更是每一句都夸在心坎上的知己。面对“知己”偷吃这件事,吴叔选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漫漫长路。

而一听“糖醋排骨”,杜汝舟眼睛“噌”地亮了一个度:“一定要带骨头的那种,两边有肉,肉肥而不腻。糖要是红糖,和醋的比例……”

“……”吴叔势要鸣金收兵,“去去去!”

说着他背后张牙舞爪的手收了回去。

等杜汝舟上完最后一桌菜,已快过寅时,再隔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出来了。这个时候,楼里的妖魔鬼怪才开始休息,几个喝醉的大汉在楼中人的搀扶下往楼上去。杜汝舟抱着一碗剁成泥的鱼肉,贴着墙,让扶着客人的几位姐姐先走。

等她走到大门口时,杜汝舟看见了净欢。

净欢背手站在门口,暮山紫的轻衫在隐隐发白的天色下,映得他背影有些单薄。

他回过头来:“这一大早的,你去哪儿?这两日,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大人学课?”

连连追问。

即使不知道他是故意在此等候,也该知道了。

平时,净欢也会拿出兄长的态度,老气横秋地念叨她,但杜汝舟知道这次和以前的每次都不一样。净欢的嗔痴怨恨像生猛的野兽,唤醒了杜汝舟久违的恐惧,她害怕净欢会和那些讨厌她,拿糟糠菜砸她,用笤帚驱逐她的人一样。

但谁都有理不清的情绪。

杜汝舟面上依旧和气:“猫婆婆要走了,我想陪陪她。”

“要走了”三个字针扎似的。

净欢眼神沉了沉,袖下握紧的拳头又紧了紧。他感觉自己胸口的位置,火一般的灼烧,看着杜汝舟笑盈盈的脸,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啊,我是来告诉我她,”净欢想,“计划有变,我们得立马前往陈平山了。”

杜汝舟嗅了嗅:“你喝酒了?绣娘说,小孩子,少喝酒!”

净欢努力憋出个不温不火的笑来:“两百八十岁的孩子,巨婴啊!”

表里不一的怪异让杜汝舟心底发寒,但她依旧笑着说:“巨婴,忙了一晚上了快去歇一会儿吧。”

“那你呢?”

“什么?”杜汝舟似乎有些没听清,不明白他为什么重复问同样的问题,“哦,去猫婆婆那里。”

净欢手中的细剑被他紧握得不住地颤抖:“去了又能怎样?”

太痛了,他同样刺痛别人,希望挑起对方的怒火,然后被打被骂,生生流出血来,把那种无形的刺痛具象化。

不安和痛苦排山倒海而来,让挣扎于水深火热的人越陷越深。

“魔神大人,会在意一只猫的死活吗?”

红楼隐去了喧闹,门前落针可闻。

净欢的声音就像一束刺破帷幕的剑,搅得东风打颤,阁楼上几盏灯忽明忽暗。

值守的妖精瞧出二人气氛不对,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招呼下边的通知楼主。

“别人家的猫,就只是只猫,十年于魔神大人不过眨眼间,你泛滥你那可贵的怜悯心,是要做谁的救世主?要拯救哪个天下?要得什么样的功勋?”

恶语伤人三月寒。

杜汝舟被刺痛,不自觉地红了眼眶,她哽咽着仍旧半开玩笑似的问:“你到底吃了什么酒,点了哪门子的炮仗,在这里夹枪带棒的。”

软刺的温柔刷过净欢的心窝,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所有的不安。

“魔神与众生,并为参与商。众生都会期待你的垂怜,今天你可以为只猫,明天也可以为条狗。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踢开。”

“魔神行天道,众生皆棋子。因此,总有人甘愿成为你脚下的铺路石。他们前仆后继,多到你数都数不清。可你不用为他们的心甘情愿负责,你就是天道,就算做错了,也还有漫长的神生让众生遗忘你的罪行和过错。”

话锋如同一把架在猛兽咽喉处的屠刀,无情的话,他却说得委屈。

“够了,”杜汝舟错开身往山下走,“你吃醉了!”

净欢定定站在那里看着她:“那不过是一只猫,生死轮一过,便什么都不记得!”

“她不记得,”杜汝舟眼尾绯红,喉咙翻滚强压呜咽,头也不回地道,“我记得!”

杜汝舟已经走远,而净欢愣在原地,心中不停重复着那句“她不记得我记得”。

山顶拨开云雾。

林间的风吹起净欢的发带,发带打在他脸上后便被黏住,净欢这才发现他落泪了。而身后,地面轻微的飞沙走石,来人并不刻意隐藏踪迹,只是在他侧后方点上了烟。

过了好久,净欢脸上的泪痕已无踪迹,他这才转身朝那人作揖,头却迟迟没抬起来。

“妈妈。”他的嗓音如同滚了一夜疲倦,略带嘶哑。

“清水大人今日就要动身前往陈平山,”朱绣吐出一口白烟,“不追上去道个歉?”

“不去,”净欢像个孩子置气似的,“我要和妈妈待在一起。”

说完,净欢顿了顿:“我要永远呆在妈妈身边。”

朱绣失笑:“平时都是你让她的,今天反而成了她让你。”

“我没要她让我。”

朱绣半天没说话,最终缓缓吐出长气:“阿欢,你颐指气使,率性而为,是因为你知道不论死生,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们。”

“小魔神容你让你,不仅是因为她了解你,还因为她比你更明白管理情绪。除了清水大人,你见过她在谁面前那般真性情的?你也好,我也好,猫也好,那是她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我也很珍惜。”净欢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无理取闹都撒玩,他忍着泪看着幼稚的自己在泥潭里里挣扎。

朱绣微微蹙眉,瞧见一滴滴的水自上而下,没入土里——他哭了。

“阿欢。”她无力地唤了他一声,却又没办法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百年应劫是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和你们道别的,但何必拉长这份忧伤呢?减少遗憾才是你我最好的道别。”

朱绣笑了笑,面上看不出悲喜:“应劫是什么,你很清楚。这对我们妖精来说,跟宣布寿终正寝差不多,算件好事,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要他为她道声恭喜的话,太残忍了……

久久,净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为什么选她做楼主?”

“我赐你游风剑,你却励志先行官。”朱绣的视线落到烟袋飘动的流苏上,“你承了那份责任,就要放弃部分自由。在对未来的选择上,她不受当先阁的制约,会比你放的开。是,小魔神或许哪哪儿都不比你更适合做这红楼的主人,但她比你更需要一把锁,把她囚在这世间,逼她成为破局的人。”

净欢被一下子点醒,为这后面的局势惊到咂舌:“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哟呵,这个时候想起来尊重她了?”

净欢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朱绣的打趣而改变,只是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

朱绣并不想在那个话题上纠缠,继而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白日让楼中人避开杜汝舟找猫尸首,晚上又让老吴准备猫饭,你到底是想让她去呢,还是不想让她知道呢?”

猫和狗极为有灵性,临死时或会出走,将自己的尸身丢的远远的。

被杜汝舟用丹药吊命的老猫,下午和杜汝舟道别后独自走进了林中。白日下山采购的净欢碰巧路过,似有所感,找到几个猫妖一起寻老猫。

最后,在一土堆边看到了它。

·

被莫名其妙地针对是很不爽的,更不爽是,怼人的话在销烟驱散后才慢慢掰扯清楚。

杜汝舟那都不算和净欢闹不愉快,完全是净欢单方面的发泄。

事后想起来,杜汝舟难得文思泉涌,骂人的话张口就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般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她把净欢说的话一句句拆开来,与记忆中那个净欢暗暗较劲,恨不得回头找净欢一展才华。

而正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杜汝舟,在看到老猫家门前的公殳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了。

那老猫就躺在正堂的门口,蜷缩的姿势和它平时睡觉差不多。

就在这时,早起的丈夫如同往日一样,摸着天光伸着懒腰开门,又如同往日一样,看见门口熟睡的老猫就想要揉它一揉。

只是,这一下那男人的动作凝固了……

那男人抱起老猫,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连腿也软了,声音呜咽地朝里屋“求救”,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急着要拉个人来做佐证。那刚到门前头发花白的女人,顿时面红耳赤,哭的溃不成军,好似忘了平日里那句不咸不淡的“就抓耗子的猫罢了”。

平日里好似可有可无,可真的失去了,又觉着痛心疾首。

杜汝舟端着那碗鱼肉泥,耳边是公殳不徐不疾的声音。

“阿欢下午路过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找到他的时候,它已经走了。”

“嗯。”杜汝舟心脏跳得慢,但每一下都敲在耳膜上。

明明早就道别过了,真到离别的那一天好像还是没能做好准备。

面对离别,我们好像永远都无法做好准备。

红楼上,星光渐疏,最后几盏灯被人用钩子钩回楼里。

山中雾气缭绕,水汽愈发厚重。

杜汝舟将装了肉的碗放到门前,若无其事地问:“公殳,怎么在这里?”

公殳也没提别的:“计划有变,我们要提前去陈平山了。”

“哦。”杜汝舟慢慢起身,“阿欢要和我们一起么?他好像不太开心。”

净欢是当先阁放在杜汝舟身边的眼睛,不把杜汝舟放在眼皮子底下算得上擅离职守。

“嗯。”公殳知道昨晚偷听的是净欢,大概也能理解净欢的处境,“不开心的人总是想呆在自己想呆的人身边。”

公殳没说朱绣要应劫的事情,他怀着私心地想让她作为鸟儿再多飞一下。

“我也不开心。”杜汝舟低头喃喃,“我和阿欢吵架了,但阿欢单方面攻击我,我居然没骂回去……烦死了。”

“来呆在我身边。”公殳展开怀抱,“我安慰安慰你。”

“我不开心,”杜汝舟哼了一声,错开往外走,“我要吃锦城馆的紫苏饼!“

公殳无奈摇头失笑:“嗯,还要什么?”

杜汝舟抬头想了想似的说:“吴叔说要给我做排骨来着,我们快些回来吧!”

“还有呢?”

“还有,我要阿欢和我道歉!”

“就不需要我做点什么?”

“你,你别闹我就成!”

我不是一个很会吵架的人,所以在预设这场矛盾的时候,我反复横跳,站在不同角度去揣摩他们的语言。

写出来之后,又松了一口气。

还好阿欢和杜汝舟相互了解。气话虽然刺痛了对方,但是他们也会在疼痛中加深羁绊。我是这么去理解这个东西的,虽然对朋友恶言相向是不对的,但生活中,争吵的确是很多情感的递增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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