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红楼楼顶,净欢坐在飞椽上,吹着冷风喝着酒。
这酒醉人,如果净欢真的醉过头,怕就真如杜汝舟所说,没有三五天是清醒不了的。等风把他吹得清醒些,净欢又酌几口酒,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思考,就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会儿。
杜汝舟和公殳此去陈平山,回程怕是要在路上游历一番,没有个把月回不来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要醉倒了,半梦半醒间他看见杜汝舟回来,说他已经醉了很久了。再然后,他也要与他们一同游历,估计没有小半年是不会再回红楼了。
等下次回来,绣娘又会叫巧钟把准备的新衣裳拿出来。
换下一路风尘,享受几天偏安一隅的松和,喝点儿熟悉的热汤,绕是不言不语也是对归子征途最好的佳赏。
·
楼外,当值的土拨鼠吭哧吭哧地吃夜宵。
“朱楼主可在?”
土拨鼠警觉,对方出现得一点声响都没有,来红楼的不是找乐子就是歇脚,正常往来的客人也少会和值班的搭话。
其他值守的妖精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了对面那人。
这时,大家才发觉那人周身魔气冲冲,呛得大伙儿以为自己掉烟囱里了。当然,红楼的人并不算反感魔修,毕竟楼里整天上蹿下跳着一个小魔神,只是非常时期他们多了些警惕。
土拨鼠:“出示一下证件!”
那人:“……”
土拨鼠:“我们要登记一下!”
那人:“没有证件!”
“现在住哪里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呀?你不会是才修炼成形吧?”土拨鼠说着,背着手给身后的哥们儿比划了几个手势,“那你知道自己是哪个科的嘛?”
那人:“……”
土拨鼠偏过头仔细看那人的脸,面上仍是泰然自若,好一通解释道:“腊梅科?松科?蔷薇科?猫科?犬科?熊猫科?”
见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土拨鼠指了指自己:“像我们就是松鼠科的!”
那人顿了顿:“人科。”
土拨鼠喝了口水压压惊:“这就对了嘛兄台,请问怎么称呼?”
那人嘴角一扬:“曹阳。”
下一秒,土拨鼠松软的脚垫像是才在了章鱼的吸盘上,被一股力量拽入土里。红楼大门“嘭”地一声自己关上了,整个红楼里的欢笑声像是被掐灭的烟头,黯了下去。
楼顶,净欢被关门声惊醒。
他感受到了带着腥味儿的妖气,四下看去,见楼外的林子里不断有身影闪过,最终埋伏在楼外。而红楼门前,曹阳站在一片狼藉的餐桌边上,看不出喜怒。
刚才还在门口值守的已在楼内,几个妖精瘫软在地上,血槽已空。
跟前,朱绣环臂,持着烟杆,气定神闲:“辛苦了!”
红楼不要登记册,也不要来访者身份信息。
要不是当值的土拨鼠拖延时间,朱绣根本没时间施法设下结界,暂时拦住门外的曹阳。但显然对方也没有急于出手。
一只猪妖坐在赌桌边上,带着一顶滑稽的布帽,帽檐下露出花色的猪耳朵。他手里抛着骰子:“绣娘,对面阵仗可不小!方圆一公里,小一百号人!”
朱绣点头:“如果有机会,恐怕要麻烦你们用传送符把楼里的妖精传送出去。”
她说的是,如果有机会。
众人一干沉默了。
突然,一旁一个醉酒的道士从酒桌上直起腰来:“绣娘这话说得,同是先行官,我们还能抛下你不成?”
朱绣鼻腔发出一声笑,调侃道:“没醉呀?”
“千杯不醉!”道士说着就起身表演走直线,没走两步就坐地上了。
朱绣:“……”
道士锤了捶地:“我没醉!”
按道理,这种场合是笑不出来的。
朱绣笑出声来,人群中也接着传出一两声笑来。
那只猪妖放下骰子,对朱绣行了一礼:“绣娘,我……”
朱绣打断道:“你要说什么我清楚。”
猪妖:“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十多个先行官,齐心协力还怕他们吗?”
朱绣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忽然抬起来,往人群扫去,“楼里还有许多普通妖精,我们可以死在这里,但他们必须出去!”
此话一出,后边传来呜咽声。
红楼建成不到百年,这里小妖精居多,大概还没见过这么紧张的场景,胆子小的直接没忍住哭了起来,但又不敢哭得太大声。
道士坐在地上,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着空气道:“朱楼主,这是必须的,我可是先行官!”
紧张害怕的氛围,就像灯芯上的一把火。
朱绣吐出一口烟,微微偏过头:“阿欢,下来!”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二楼净欢,他呆愣愣地看着朱绣:“妈妈。”
朱绣:“下来!”
净欢不动:“妈妈……”
朱绣:“我有事要与你交代!”
净欢仍旧不动。
朱绣微狰,顺手拿起手边一个茶盏往净欢身上招呼去。
茶盏从净欢耳边擦过,与后墙争了个粉身碎骨。
“妈妈!”
“妈妈……”
四周,越来越多妖精发出了声。
在红楼讨生活的妖精,半数是朱绣从外面带回来的,她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给了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家的联结早就超越了主仆关系。
有一个小妖精只有椅子那么高,他上前扯了扯朱绣的衣角:“妈妈,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朱绣没有低头,她与猪妖互换了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阿欢,做好安排!”
而刚刚扯朱绣衣角的小妖精几番想去抓住朱绣的手,但他手太短了,对方又走得太快,他这次甚至连衣角都抓不住。
小妖精最终站在原地痛哭,而后被一个姐姐蒙住眼睛抱起来离开了。
净欢本想再说什么,看着朱绣的背影吐不出半个字。
猪妖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来集合吧,我们做好后续安排!”
等到了密道,走在前面的土拨鼠拿着一张黄符逆行到净欢跟前:“传送符用不了!”
净欢点头:“曹阳有备而来,肯定早早设下禁制。”
“我带人去破禁制,你们留在此处!”猪妖又转头对土拨鼠说,“你一直烧,不要停烧,直到传送符起作用!他们肯定早有准备,我们破了阵,他们肯定有人补上,所以要抓紧他们换人的机会!”
净欢拿出黄纸符:“我来启动传送符吧!”
土拨鼠一把拽过黄纸符:“带这么多妖精,你那点儿灵力不怕被抽干了?出去了还不知道谁等在那里,楼里能打的没几个,你打算先折在这里吗?”
·
楼外,曹阳坐在刚才值守吃宵夜的地方喝酒,见朱绣出来,也没什么反应。
曹阳:“朱楼主这待客之道好生特别!”
朱绣坐在曹阳对面,将烟杆递过来。
曹阳轻笑一声,手指捻出一簇火苗,给朱绣点上:“今日上门,是有求于您的!”
朱绣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鼻腔里喷出两股白雾。
“有一异兽,其状如狐,长耳白毛,很是稀奇。”曹阳说着,给朱绣倒了一杯酒,“听说朱楼主这儿有一只,且想来长长见识!”
此时,门后偷听的道士狂奔回密室:“那曹阳来说是要看什么狐狸?白色的,长耳朵长尾巴,听说是个稀奇玩意儿!”
听见这个消息,许多人面色一沉。
有不明情况的客人问:“哪只狐妖惹到曹阳了?”
甚至还有发声:“狐狸交出去是不是曹阳就会离开了?”
其中还有清醒的:“放屁,难道曹阳得偿所愿就会放过我们吗?”
道士问:“那只狐狸现在在哪里儿?”
净欢不答,转头对土拨鼠说:“继续烧传送符!”
这是铁了心要和曹阳斗到底了?
道士疑惑地拉过净欢:“曹阳到底在找什么?”
“不知道。”净欢不知道曹阳是真冲着那只异兽来的,还是冲着杜汝舟来的。
“我怀疑曹阳要找的异兽,是传说中出世便会带来霍乱的……”道士见净欢脸色不好,也没说下去了,这时候再多的猜忌都是无用的。
净欢见道士年轻,身上多几分稚气:“你入阁多久了?”
道士一边抬头想一边掐指算,慢吞吞道:“一百三十七年零九个月了!”
说完,他一脸“我真棒”的表情。
“……”净欢道,“他们人多,如果一会儿传送符起作用,我们兵分三路向三个最近的通道求援!”
“哟,你也懂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的道理!”
净欢:“如果曹阳的目标不只是异兽,那这路上埋伏我们的不会比楼外的少……”
道士打了一个酒嗝,砸吧了两下嘴:“等我再去酒窖拿一瓶乘风醉来!”
净欢闻言,朝道士东倒西歪的背影行礼。
这道士坦然得他有些羡慕了。
而楼外,朱绣抽了一口烟:“我上次见你是几年前来着?”
曹阳没有说话,但思绪的确飞得很远。
朱绣:“那会儿你正和李渔姑娘游历昆仑山呢!”
“朱楼主若是想叙旧,之后有的是机会!”原本一脸死气的曹阳,一听到“李渔”二字,倒透出点阴郁来。
“念鱼斋。”朱绣笑了笑,“但凡陈平有你一半痴情,或许今天就没有你了,是不是啊斋主?”
·
另一边。
猪妖等先行官一开始还担心,要短时间内在这月黑风高的林子里找下禁制的人,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然而设禁制的人并不躲藏,他们甚至在半山腰猎户的门口坐着烤肉。
留守禁制的黑衣人不少,个个刀头淬毒。
其中一个黑衣人抽出腰间匕首,从烤肉上划拉下一片肉来,放到嘴里尝了尝。
“呸!”
周围几个黑衣人见状,都笑了起来。
在一片轻松祥和的氛围中,地面刺出尖石,从黑衣人脚边贯穿他们的头颅,还不等他们惨叫出声,草丛中爬满的藤条捂住了黑衣人的嘴,又悄无声息地拖到草丛中去了。
电光火石间,猎户门口空无一人。
猪妖刚要松一口气,就听那边传来欻欻声。
那是割酥皮肉的声音……
“呸!”
众人抬眼望去,篝火边,一个黑衣人手持匕首,上边有刚划拉下来的一片肉。光看那黑衣人的反应就知道,这肉烤得不怎么是滋味儿。
周围几个黑衣人见状,都笑了起来。
这情景太熟悉了,吓得猪妖回身看了眼地上刚拖进来的尸体。
尸体还是热的……
暗中,刚刚打配合的两个先行官慌了神,没等命令,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战术。
这边尸体还没凉,刚刚被划拉下来的那片烤肉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黑衣人,然后又分裂出另一个黑衣人。
“这么多人哪来的?”
“呸,这哪里是人啊!”猪妖脑袋上的汗比那边烤肉上流出来的油还多,“比我妈还能生!”
同行者也是一笑:“此话怎讲?”
猪妖颇有些“自豪”地抬了抬下巴:“不算夭折的,我这一辈,家上下一百零八个异姓兄弟姊妹!”
妖精聚灵而生,他们不像凡人那样有血亲做脐带,但他们不需要血亲这样的脐带。
他们相互守望,就是一家人。
说着,猪妖从耳后扯下一根猪毛,放嘴前一吹,飞出去几只萤火小怪。其他先行官看见这个萤火小怪,就知道要集合讨论战术了。
猪妖掏出流星锤:“只是,过了今晚……”
他们就没有一百零八个兄弟姊妹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