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的夜里,张家村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衣着简朴,身形瘦小。用绳子拉着破败的板车行走在泥泞的小道,车上头盖着一块白布,瞧着凸出来的形状,似乎是个人。
绳子深深嵌入膀子,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却也出奇地稳当。
到了一片空地上,白幡遍布。男人朝着一块碑虔诚地拜了拜,随后才放心地扯下车上的白布,露出一具无头尸。
说是人,却看不出人样。
“鬼神在上,小民无意叨扰,只是拿了钱,为这些个亡魂寻个归处罢了。”男人念念叨叨地跪在地上,虔诚一拜。
他熟练地掏出车上的铁锹在地上挖个坑。半晌后,他比量了大小,将人拖下车埋了进去。
动作一气呵成,他看着地上鼓起的小山丘松了口气,正欲离开,一道身影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的视线。
男人吓趴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合十求饶道:“各位老爷饶过我吧,我家中尚有妻子等我回去!”
良久,耳畔只听得见风打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一丝异样。
男人壮着胆睁开一只眼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看。待看清那小鬼,他登时愣在原地,呆呆地瞧着眼前的小鬼。
小鬼身上不着寸缕,头上松松垮垮地坠着三丫髻,眉眼稚嫩,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无邪,现正咧着嘴朝男人笑。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被丢在这荒郊野岭的?”男人蹙起眉头,嘴上虽这样问,心里却早有了答案。
在这乱世,多的是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哪里顾得上一个女娃娃的死活。在他看来,多半又是哪户人家养不起了丢出来的,只是太过缺德了些,扔在这死人堆里。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牵起绳子,一个眼神都没留给那女娃娃。
“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他幽幽道,抬脚方迈出一步,身下紧接着传来哭声。他只感觉步履艰难,低头一瞧,那女娃娃竟抱着了他的大腿根。
男人眉头蹙起,用力地甩了甩腿,试图将人甩下来。岂料那女娃娃看着瘦瘦小小一只,劲却不小,他只得无奈停下动作,劝道:“娃娃,是你命苦,缠着我也无济于事。”
他其实没指望这个小娃娃能听懂,这般瘦瘦小小的人儿,将她丢在这不管,不出几天人也就没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没投个好胎,还生在这动荡的年代。
他狠下心来,一把扯开女娃娃的手,把她一把丢在地上。
女娃娃一屁股摔到地上,她伸出小手替自己揉了揉摔疼的地方,又抬起头看着男人,不哭不闹,还露出一个傻笑来。
“造孽啊,这娃是个傻子哟。”男人瞥了一眼地上的小人,拉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身后的娃娃似乎是听懂了,竟也没有跟上来。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寻了个低些的小土坡,静静地趴在上头,亦是不哭不闹。
男人走出了二里地,蓦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满山横七竖八的尸体,良久的沉默后,他终是叹了口气。
没必要再多一个了。
崎岖的山路上,男人拉着板车,车上载着个披着宽大衣裳的女童。
男人似乎是觉得漫漫路途太过无趣,竟跟个娃娃唠起家常:“我姓杨,自小没了双亲,跟着师父长大。我没有名字,村里人就唤我杨无名。你呢,也估摸着没了双亲,以后就跟着我吧。”
女娃娃从罩住全身的麻衣里掏出脑袋,指了指自己:“我也姓杨?”
“鬼机灵,”杨无名笑得眼睛都瞧不见,连肩膀上的疼痛都缓解了许多,“叫声爹听听。”
女娃娃举臂高呼:“爹!”
杨无名将绳子往上拽拽,笑着答:“诶!”
凉风呼啸,吹得乌云遮住月亮,唯有远处人家的灯笼在指引着回家的路。
“爹,名字!”
“是得给你取个名字,不过爹没文化,等回了家让你娘给你取。”
“......回家?”
“对,带你回家。”
平安村的西南角有处茅草屋,是村里一户姓杨的人家盖的,乡亲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便唤他杨无名。
说起这个杨无名,还真是个奇人。小时家里遭蛮人抢掠,双亲死在蛮人手下,后来跟了个师父,帮着他赶尸。平安镇上尸横遍野,多的是没人要的尸骨,他却偏偏要为这些尸体寻个归处,人人骂他蠢,他也不曾辩解。
只是后来娶了隔壁村的戚散娘,但凡有人敢揶揄杨无名,她就拿着比碗口粗的棍子将人打出去。
日子久了,街坊邻里都知道杨家有个泼妇,于是那些讥讽声渐渐少了,连借出去的东西也有人上赶着送回来。
戚散娘揪起袋子,打量了眼里头不足半指高的白面,冷冷道:“三日前借出去的是半袋白面,今日还回来的这些,周大娘您自己瞧瞧够吗?”
周大娘搓着手,自知理亏便打起了感情牌,讪笑道:“杨家媳妇,咱这都十几年老邻里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就算了,谁家没个落魄时候啊,你说是不?”
戚散娘抬起眼瞧着她,将袋子丢给她,毫不客气道:“什么面子?看您脸大?”
周大娘一噎,登时变了脸色:“你这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她破罐子破摔,一摊手,将袋子丢在地上:“实话告诉你吧,那白面早让我儿子吃了,我家是没有了,还不了。”
戚散娘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拿你儿子来抵。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便宜,半袋子白面多少钱,换成猪肉的价,让你儿子赔给我,这事就算了了。”
周大娘抬起手掏了掏耳朵,似乎是不可置信听到的话,待看清她不似开玩笑的神情,气得直骂道:“你心肠怎么这么歹毒啊,怪不得成婚三年了肚子都没动静,怕是损了阴德,遭了报应!”
“我是没您那福气,听说您儿子睡大了人家肚子。真是恭喜啊,年纪轻轻就抱上了孙子。”戚散娘捂嘴,眉眼弯弯,眼底讥讽之色毫不掩饰。
周大娘气得浑身颤抖,却也哑口无言。
街坊邻里谁人不知,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睡了个傻子,岂料傻子大了肚子,还被她爹拉着来讨要说法。
她和老汉也是个要脸的,掏出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才将此事平息。
她借来的白面其实全进了那傻子儿媳肚子,毕竟里头装的是自己亲孙子,总不能亏待了。
自觉待不下去,周大娘提着袋子就往回走,刚踏出门,就瞧见了风尘仆仆的杨无名。她狠狠地瞪圆了眼,阴阳怪气道:“杨兄弟,你可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杨无名听着这话也没毛病,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憨笑道:“您说得对,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才能娶了这样好的媳妇。”
周大娘盯着他,半晌,一阵无语,骂骂咧咧地走回家。
戚散娘倚着门框,跟他大眼瞪小眼,慢慢地,她的嘴角扬起,转身摆摆手:“进来,吃饭!”
杨无名站在原地,没动弹。
戚散娘见人没跟上来,正欲发作,回头却瞧见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伫立在屋外,夕阳将两人身影拉长,竟也不分伯仲。
“这是?”戚散娘眉头皱了皱,走到女娃娃面前蹲下来身来仔细瞧她,又抬眼打量了一番杨无名,怒道,“你跟外头哪个狐狸精生的?”
杨无名连忙摆手澄清:“这孩子是我捡来的。”
戚散娘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目光又扫过女娃娃,确实与杨无名不像。
但......
“你脑子让驴踢了?咱家啥情况你不知道,自己都得勒紧裤腰带,哪里还养得起一个孩子,”戚散娘蹙着眉,根本没顾及这女娃娃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进了屋,丢下一句,“快些将她送走。”
门被重重地关上,留下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回不了家了,对吗?”女娃娃轻轻扯了下杨无名的衣袖,扬起小脸瞧着他。
杨无名无奈地就地坐下,随手摘了朵狗尾巴花,幽幽道:“对,你也是。“
女娃娃“哦”了声,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宽大的衣裳拖在地上,她像隔壁院墙下蹲着的那只小白狗,乖巧地躲在衣裳里头,不哭不闹。
杨无名瞥了眼身旁蜷缩成一团的小人,轻轻地,像阵风吹过一样,迅速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里头害怕,怕戚散娘不高兴,也怕这个捡来的小孩心里落空。
手里的狗尾巴草被撸秃了顶,他盯着日暮西山留下的一弯彩霞,手掌轻轻覆上娃娃的头顶,嘴巴张开又闭上。
蓦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杨无名回头,瞧见戚散娘揣着手在屋檐下,无奈道:“怕了你了,进来吧,大年三十别在外头蹲着惹人笑话。”
他突然一激灵,目光落在窗户上贴着的红窗花,脸上扬起一个傻笑:“好嘞!”
戚散娘盯着跟在杨无名屁股后面的小人儿,慢慢弯下腰,语气说不上来客气:“小鬼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指了指自己,眼角弯弯:“杨!”
杨无名解释道:“她还未有名,就等着娘子给取一个呢。”
戚散娘没好气地呛他:“什么都要我来,你就干等着吃白食啊?”
“没有没有,我没念过书,不晓得取个什么名字好。娘子知书达理,自然比我强得多。”见杨无名依着她,戚散娘的气也消了大半。
半响,她瞧着桌上的两碗饺子,道:“禾秀。”
“杨禾秀,好名字!”杨无名高兴地蹦跶,这名字可比他的好听多了。果然取名字还是得文化人来,可惜了他师父不是,不然或许他现在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生辰?”戚散娘问。
杨无名挠了挠头,突然灵光乍现,笑道:“不如就把今日当作她的生辰,这样每年生辰都能吃好吃的,多好啊!”
戚散娘嫌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却也没反驳,就这样,杨禾秀有了名字,有了生辰,不再是张家村上与孤魂野鬼为伴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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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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