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夜不复

等到林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姜秉已经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了。

对方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一滚一滚的,看得林蹊心里有些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一叩一叩。他忽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了,就好像不记得姜秉是为什么突然开始说到与他有关的历史一样。

“那个……咳,姜老师?”他开口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未免误会,他轻轻咳了一声。

姜秉看了他一眼,很快把水杯放在桌上,波纹震颤出一道道纹路,可惜林蹊看不到。

姜秉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林蹊身边:“林老师,你嗓子不舒服吗?是感冒了吗?”

林蹊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您,您的那个关于林蹊的历史知识,都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啊?”

姜秉笑了:“怎么昨天还没这么客气,今天突然用您来称呼我了呀林老师?不用这么客气的。”

林蹊抿抿嘴,心说你才是,像个登徒子自来熟一样叫了一天的小林老师,昨天不就没让你去家里坐坐吗?怎么就一板一眼突然变得这么规矩,还林老师。

但是这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林蹊面色平静道:“既然姜老师这么说了,那我就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姜秉笑道:“你说关于梁朝的历史知识啊,我这边有几本书可以推给你看。”

说着,他转身拿出了手机开始点来点去地操作,半晌却突然停顿了一下,脸上神色几变,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想开口。最后还是顿了顿道:“不过林老师这样的历史系硕士出身,应该不需要我的这几本书吧,你一定早就看过了吧。”

林蹊愣了一下,总觉得姜秉说的这句话好像在给他挖坑,但又好像不是前辈对后辈考察学问的那种坑。

主要是他从没想过会从姜秉口中听到这种试探的话,一时之间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是多年不在官场历练的结果,都生疏了。

看着姜秉的眼神,他忽然有些心凉,总不至于重活一世,还无法应对这种场合吧。他从前以为,自己不过是思想过于简单,多被现实敲打敲打也就习惯了,可没想到,哪怕是到了上辈子咽气的时候,他也不习惯。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要是他能伸手碰一碰这位姜老师就好了,这样应该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林蹊的手已经开始缓缓向前,此时,他的脑壳却突然被敲了敲。

他有些吃痛地抬头看去,只见姜秉背着光站着,轮廓的阴影处有些模糊,他还没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姜秉语气含上一丝无奈说道:

“你是不是又多想了,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放心,没有要考察你或者是摸底的意思,我只是怕给你推荐了从前看过的书,我自己尴尬。”

林蹊眼睛眨了眨,心道自己是不是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嗯,就算是看过的书,我也喜欢再多看几遍,温故而知新。”林蹊说道。

“好。”

林蹊收回了手,跟着坐在了工位上。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负责的人,但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新的世界里,对于历史知识一窍不通的他,究竟应该怎么上好这些课呢?

他有些心累地靠在椅背上,这样看来至少短期之内是没工夫琢磨着死了,否则对不起原主这样想活没活成的。

姜秉带着一身秋天的味道走到他身边,教了教他电脑的使用和方法,这又是给林蹊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各种新事物让他应接不暇,也不知道若是还能活到未来,能看到怎样的景象。

林蹊脑中突然有了一丝对未来社会的幻想,明明自从离开林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些天马行空的事情了。

对于困兽而言,畅想未来不仅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残酷。

有时候他也会想,为何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就要担负起别人的生命,可是世事半推半就,终于还是把他推向了高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姜秉那节课谈及了他最熟悉的时间和人们,林蹊中午午休的时候,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有最柔和的斜阳,和最温暖的地方。

或者说,曾经最温暖的地方。

“不要咬嘴啊,少爷,有事儿就说出来,可别在心里憋着,会出问题的。你看看你,又把嘴咬红了,自己不疼吗?”林秉絮絮叨叨地给他斟了盏茶。

“好了,说说,又什么事儿堵心里了?跟我说就是,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林秉笑着咧出一嘴的白牙。

林蹊坐着端起茶盏,静静看他一眼,低下头来小口酌饮着,半晌才道:“你……”

“嗯?我?我什么?”

林蹊又喝了一口,把茶盏放在木桌上,轻轻一声响,犹如落针。

“牙口不错。”

说完,林蹊撑着脑袋,看在一边炸毛的林秉,偷着笑了起来。

“你又欺负我,天天这样拿话噎我!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好了。”林秉咋咋呼呼地嚷嚷着,别过头去嘟着嘴不理林蹊了。

“好啊,随便你。”林蹊拿手托腮,眯着眼在阳光下笑道:“不过什么叫跟我好……你这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出去可不要说是我手把手教的你,我丢不起这人。”

“你啊,你啊。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又爱面子的很,外人天天对你那是日夸夜夸的,只有我清楚,你翩翩公子那温润如玉的皮囊底下藏着怎样的一副模样。”林秉哼唧着说道。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用了这么多好词,最后想表达什么呢?”林蹊把手放了下来,整整书桌上的竹简,“词不能乱用,我藏着怎样的一副模样?你……”

“咯啪”一声,窗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二人一起回过头去。

窗口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林蹊收了收笑容,看着正经了许多,轻声道:“齐云栽,你怎么……”

“你怎么又来了?天天过来你烦不烦?”林秉抢着大声喊道。

“啧,你小点声。”林蹊伸出根食指抵在林秉嘴上,一双瞳孔在阳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鸦色的睫毛缓缓垂下,不时忽闪着上下翻飞几下,仿佛是春季扑闪在草丛和花朵叶片间的蝶翼。

“被人听见了不好,你也知道,齐云栽身份尴尬。”

“哼!”林秉闪身向后一躲,看起来格外的不服气,他扭身看向窗外,用气声嘶嘶道:“齐……云……栽……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你!说你……烦人!喂……”

窗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头黑发率先飘进了窗户。

“咦惹……”林秉往后退去,绕着跑到了林蹊身后,扯扯他的袖子,大声说:“看看哪,少爷,这里冒出来一个鬼,快,找人做法把它搞死。”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未见其人,窗口就已传来个清清朗朗的少年音,齐云栽撅着个嘴,从窗口唰地一下翻了进来,稳稳落在地上,原本还面带微笑,可看见林秉拽着林蹊袖子的模样,登时就翻了脸。

“你不过一个下人,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主子?成何体统?”齐云栽朗声训斥着,但似乎还给林蹊留了面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用眼神示意林蹊,让他管管自己的下人。

“咳。”林蹊轻咳一声,把袖子从林秉手中拽了出来,肉眼可见,齐云栽的脸色由阴转晴,只是林秉还是那副嫌弃的模样,直瞅着齐云栽切来切去的出气。

“齐云栽,你这话说的就不……”

“云栽就好,我不喜欢这个姓氏。”齐云栽笑得潇洒,一双深黑的瞳孔转向林蹊。

“咳,少来,讨厌这个姓氏找你爹说去,跟我家少爷说什么说,他又不是你爹。”林秉继续回怼过去,鼻孔朝天,像是呼哧出气的牛。

“别切了,不知道的以为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差不多行了。”林蹊拍拍林秉的肩膀,林秉顿时像是被呼噜顺了毛的猫,鸦雀无声,只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十分乖巧。

“好啊,见人下菜碟啊你,你看看,林蹊,这样的下人……”

“他不是下人。”林蹊站在一边多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平静开口。

“什么?”齐云栽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继续问道。

“我说,林秉他不是下人,虽然他叫我少爷,但那只是出于礼节,心底里,我是拿他当亲兄弟的。请你……不要这样侮辱他。”林蹊挺直着身板,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林秉抱起双臂,示威般看着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的齐云栽,一脸得意洋洋,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齐云栽见状,双手向后一背,宽袍大袖之内,一双手互相搅紧,面上风雨不动,竟慢慢堆出个笑脸。

“好啦,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罢了,看你,怎么还上心了呢?我只是想提醒你们一句,身在宫中,不比在家,可以由你们随性子地活着。在这里,处处都要小心呢,或许隔墙有耳。”

“多谢你。”林蹊弯腰拱拱手,复而抬头,平视着齐云栽:“但我们二人在这宫中本就人微言轻,身如草芥,更兼是黄口小儿,我们几句话,不会被人如何拿来做文章的,毕竟划不来嘛。”

林秉在一边拽拽他的袖子,“你咋也用这么多词语,你又想表达啥?”

“闭嘴。”林蹊小声喝止他道,觉得这林秉怕不是生来克他的。

“黄口小儿?哈哈,林蹊你说笑了。”齐云栽温和笑道,“你可是身份不凡的皇亲国戚,当朝皇帝亲姐留下的唯一的儿子,此等地位,怎可说是身如草芥?”

林蹊心道,自己的妹妹活生生在那里,你倒是不说了。

虽说心里有些别扭,但是林蹊依然不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齐云栽说着,转身过去看向窗外,秋风瑟瑟吹过,把树梢上的黄叶吹下来几片,他看着零落下来的叶子,指了过去,“你们看,那窗外的叶子,原先还是高高在上的树上魂,转眼便被风吹落做了地下鬼。”

林秉听了这话,伸长脖子瞅瞅地面,又看看齐云栽,小声对林蹊讲:“妈呀,这人有病。一个叶子,看给他伤感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文学巨匠,正伤春悲秋呢。”

“你!哼……好,很好。”齐云栽气得直打哆嗦,转回头来连那叶子看也不再看一眼,指着林秉怒道:“鼠目寸光之辈,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口中的文学巨匠给你瞧瞧,到那时,希望你别被风闪了舌头就好。”

林秉也不理他的挑衅,只是对林蹊乖巧地笑笑:“少爷,我才不等他呢,我等你,青史留名的那一天。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林蹊心下一动,连忙自我规劝,少年心思纯真,你可不能想多,否则必然害人害己。

但看了看齐云栽的表情,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扶额,心说但你可真是给你家少爷我拉得一手好仇恨。

“林秉!”这是齐云栽第一次叫出林秉的全名,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叫对方这个名字。

“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呦喂,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个说书的呢。”林秉噘噘嘴,满心的不服。

“我说,你有这好志气怎么不去跟你爹说,你跟我说什么说,请问您哪位?我又是您的谁?简单来说,你能不能当成文学巨匠,就四个字儿!”

林秉举起一只手,竖起四指,一脸不屑,说一个字收一根。

“关,我,屁,事。”

“你这刁民,若有一天我能掌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抓过来暴打一顿,再扔进牢里,省得你天天缠着林蹊。”齐云栽磨着牙,恶狠狠地骂道。

“啊,看看,看看,这就露出庐山真面目了不是?”林秉两手互相砸在一起,连声轻啧:“我早就说了,你就是对我家少爷有狼子野心,意图不轨!如今怎么样?不打自招了吧?”

林蹊心下无奈,这句话的确是狼子野心,但关键点是在他身上吗?也就是这个小院子里没什么人,不然被听到了齐云栽怕是要完。

“好了,你俩别吵了,再吵一会儿天都要黑了。”林蹊两手左右一展,袍袖轻扬,随着他的袖子落下,方才掐架的两个人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咳,好了,这种事情,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齐云栽也学着林蹊的样子轻咳一声,左右看看道:“林蹊,你……要不要出去转转……晒太阳?今天,天气不错。”

林秉不服气地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林蹊伸出手来及时打断这位祖宗的这张嘴,“出去就出去吧,难得夕阳还在,一会儿下去了可也不好看了。”

“好啊,那走?”齐云栽笑着对林蹊招招手,说完,还扭过身去示威性地看了林秉一眼,挑挑眉毛,半抬起头,黑发轻缓垂下。他今日没有束发,乌发几乎曳地,看着倒像是书里才有的勾人的妖怪。

林秉心里偷偷骂着,嘴上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看着林蹊跟着妖精迈步出门。他想了想,还是一骨碌爬起身来扒住门边,对着走远的两人高声喊道:“少爷,别太晚啦!我等你回来!晚上想吃什么?还是我做的……馒头好不好!?”

林蹊步子倏地停住了,扭过身来对着林秉甩甩袖子。

白底上墨色晕染一般的衣料,是林蹊最喜欢的颜色。

后来的岁月里,他再也穿不起这些衣料和颜色,齐云栽和林秉却将这两种颜色时常穿在身上。

皇帝有皇帝的颜色,但夜深人静之时,成了齐云哉的少年有时还是会找出这样的衣服。

而林秉,则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穿着黑白,行走在没有了林蹊的朝堂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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