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滴入清水中的淡墨,在窗外不紧不慢地洇开,将梧桐树的轮廓晕染得柔和。咖啡馆里的暖光稠得像醇厚的蜂蜜,裹着笑笑周身,唯有怀里的硬壳文件夹像块冷却的金属,硌在帆布包与身体之间,透着股与温软格格不入的清醒。
苏曼探过头,精心画的眼线微微一挑,指尖点着文件夹内页的钢笔字:“啧,顾总这笔字,签几个百万合同都没问题。”她拖长调子,眼风扫过笑笑微怔的侧脸,“‘需要帮忙,随时找我’——听听,这哪是商业伙伴的口气?分明是……”
“是什么?”笑笑仓促合上文件夹,像要关紧内心某个被动摇的阀门。
“是放不下,更是算准了你。”苏曼搅着凉透的咖啡,精准补刀,“他明知你选的路前面是泥沼,不拦着,却提前备好了最结实的踏板。张老师,你这步棋,险得很,也把他吃得死死的。”
笑笑没接话,把文件夹塞进帆布包深处。粗粝布面蹭着指尖,带来属于自己的踏实,可心里被顾言那“体贴”搅起的波澜,却一圈圈荡开——他从不做无用功,这份细致既是关怀,也是无声的宣示:看,你终究需要我。
弄堂深处的老式石库门还亮着灯。笑笑刚踏上吱呀响的楼梯,母亲的声音就裹着油烟机的轰鸣追出来:“笑笑回来啦?跟小顾谈得怎么样?人家特意为你组的局,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笑笑脚步一顿——消息跑得比弄堂风还快。她含糊应着:“妈,有点累,就没去。”
“累?跑去云南山里就不累了?”母亲端着炒青菜出来,围裙沾着水渍,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你不是十八岁了!在上海工作体面,小顾我们也放心,还有什么不知足?非要去那种地方,让邻居亲戚怎么看?”
【稳定工作、知根知底的对象,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听说那地方连抽水马桶都没有,她这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住?愁死人了!】母亲的心声又急又重,像夏日骤雨砸在笑笑心上。她的读心术对至亲,总是格外灵敏,也格外疲惫。
“妈,支教是正经工作,不是去玩。”笑笑换拖鞋时语气尽量平和,“那边小学需要老师,我觉得能做点实事。”
“实事?”母亲把菜碟往桌上重重一放,眼圈瞬间红了,“我看你是昏了头!放着重点小学不待,去山沟沟?能帮到几个?万一生病出事,叫天天不应,你让爸妈怎么办?”话锋一转,她直指核心,“你这一去一年,跟小顾怎么办?人家事业做得大,身边能缺人?到时候缘分断了,后悔都来不及!”
【得,从“舍身饲虎”直接升级到“十恶不赦”了。】笑笑心底苦笑,烦躁又涌上来。她没再争辩,默默钻进二楼朝南的小房间。
房间还留着少女时代的痕迹:书架挤满书,窗台绿萝在夜色里郁郁葱葱,书桌上摊着教案和作文本,旁边那本彩印支教招募函格外醒目。她坐下,台灯光晕温柔,手指无意识划过“云巅村”三个字。楼下,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父亲温和的劝慰,母亲带委屈的抱怨,断断续续飘上来。
最终还是没忍住,她从包里拿出文件夹。顾言做事向来极致,资料详尽得超乎想象:物资清单细到药品品牌,气候分析、高原反应预防,甚至有几张云巅小学的远景照片——灰扑扑的矮楼嵌在山腰,蜿蜒土路像丢了的草绳,孩子们面孔模糊,唯有双双眼睛,隔着像素亮得像深山里的星星。
翻到最后一页,那行钢笔字又闯入视线,在雪白纸上黑得刺眼。她几乎能看见顾言坐在浦东高层办公室,结束一场唇枪舌战后,拧开万宝龙笔帽落下承诺的模样。他精准预判了她的需求,也把自己的影响力,延伸到了她即将踏足的土地。
【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这哪是退路,分明是更温柔的束缚。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她决定独立的路上,埋下了他的坐标。
心头不甘与倔强混着复杂情绪涌上来,她“啪”地合上文件夹,塞进书架最底层,和几本蒙尘旧日记挤在一起——眼不见为净。
手机屏幕亮起,大学班级群图标不停跳。点开,几十条未读消息蹦出来:
“听说笑笑要去云南支教?真勇!”
“去一年?那边条件苦,想清楚啊!”
“@张笑笑,是不是跟顾总好事将近,提前去采风搞特色婚礼?[坏笑]”
“别瞎起哄,笑笑是做正事。@张笑笑,支持你,注意安全。”最后这条是沈哲发的,附了个温和的太阳表情。
沈哲的心声总是温和清晰,带着书卷气的关切:【她是真的想去帮那些孩子吧。希望她一切顺利,也希望……她能开心。】最后一句里不易察觉的怅惘,轻轻擦过笑笑的感知。
看着滚动的文字,笑笑心里五味杂陈——羡慕、敬佩、不解、调侃,还有沈哲那稀少的无条件支持。上海这张她生于斯的关系网,细密黏稠,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激起涟漪。
她没在群里回复,只把页面往上滑了滑,没再点开私聊窗口。
刚放下手机,母亲的声音又在楼梯口响起,这次放柔了语调,带着小心翼翼:“笑笑,下来吃点心,妈妈炖了冰糖红枣银耳,润润肺。”
她应了一声,推开房门。楼下客厅灯光暖融融,父亲戴老花镜看晚报,茶几上摆着切好的橙子,母亲正从厨房端出晶莹的银耳羹——一切看似温馨平静,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
可笑笑知道,不一样了。她坐在熟悉的藤椅上,小勺舀起温甜的羹汤,听见母亲状似无意对父亲说:“老张,记得以前亭子间阿萍阿姨的女儿吗?前几年非要去贵州山里支教,不到三个月水土不服想家,哭哭啼啼回来,工作耽搁了,对象也吹了……唉,年轻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笑笑捏汤匙的手指紧了紧。滑腻的银耳滑过喉咙,甜里带出隐隐涩意。
她忽然想起翻文件夹时,某一页边缘贴着张浅黄便签,是助理娟秀的字迹:“顾总让查的,云巅村附近有野生古树茶,品质不错,就是运输推广难。”当时没在意,此刻却莫名在脑海里闪了一下——便签角落还画了个小小的茶杯,像是怕她看漏。
她知道,关于支教这件事,在上海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父母的忧虑,朋友的关注,顾言意味深长的“支持”,还有这些藏在寻常话语里的伏笔……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而此刻,远在千山万水外,那个在地图上需用放大镜才找得到的“云巅”村落,正静静沉睡在滇西北的星空下。那里没有顾言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没有母亲炖的银耳羹,也没有这些熟悉黏稠的目光。
她低头,慢慢喝完碗里的甜汤,心里那种想要逃离、去拥抱更简单本真生活的渴望,忽然无比迫切。
她想去看看,那片土地,那些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个没有预设剧本的、属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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