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平秋鹤睁眼看到一块雪白的天花板,还以为自己真的去见了太奶。

他活动了一下浑身烧得酸痛的肌肉,偏了偏头,才看清这是医院的陈设。

还是单人间。

一头青茬的李和上躺在陪护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平秋鹤松了口气。

昨晚什么京阳破门而入、用衣服暗杀他的事儿果然是做梦……

吱呀——

病房门发出被小心翼翼推开的声音,平秋鹤没戴眼镜,眯着眼睛看。

高大的身影悄悄地进来,悄悄地抬脚走路,悄悄地……跟平秋鹤对上了视线。

是京阳,耳朵上的猫爪耳钉在白天也熠熠生辉。

平秋鹤:……噩梦照进现实。

“来偷东西的?”他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京阳收了那副蹑手蹑脚的样子,目光飘忽了一下:“你……你别说话了。”

哪怕他站直了,平秋鹤仍然觉得这人看起来,还是有点做贼心虚。

……为什么?

京阳不像是鲨人未遂会心虚的性格。

喉咙干涩,平秋鹤撑着枕边坐起来,费了点劲把手伸向床头柜。因为刚醒,指头发软,看上去显得颤颤巍巍的。

京阳见不得他这幅命不久矣的样子,两步上前,挡开他的手。

[……水]

他听见平秋鹤的声音。

“给你拿。”京阳说,然后拎着他薄薄睡衣的袖子,把人的手塞回被子里

莫名其妙被撤回动作的平秋鹤:?

他刚要骂人,唇边忽然抵过来一杯水。

“你干——咕噜咕噜……”

平秋鹤顾不得疑惑京阳怎么知道自己的动向,一个灌一个喝,直到两秒后,隔壁陪护床上传来声音。

李和上窸窸窣窣扣扣被角:“那个……我是不是回避一下?”

平秋鹤顿时呛咳,偏头躲开水杯,听见京阳坦荡又直男的疑问。

“咋了?”

抬起手背擦了擦唇边水渍,平秋鹤清了下嗓子,学着京阳,看向李和上问:“咋了。”

李和上看了看他俩,咕咚一声躺下,又重新起来了一遍,新奇:“嘿……”

头一次见你俩狗唱鸟随的。

当然,这话他很聪明地没说出口。

京阳直觉这人再心里没说好话,放下杯子走过去,往陪护床上一坐,拍了下床板:“你伸手。”

他还就不信了,真听不到不成?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一头青茬,咧嘴:“没那癖好,得加钱。”

京阳:?

他本来确实是想学平秋鹤那样扇个巴掌,多自然的身体接触啊,一点儿也不突兀。可是被和尚这么一说……

他低头瞅见李和上的手,表情古怪起来。

确实怪。

怪嫌弃的。

李和上嘻嘻哈哈地没有在意,但平秋鹤的目光在京阳身上多停顿了几秒,心下奇怪,但暂时按下。

“京阳。”他话音刚落,就见京阳好像不大自在地动了动。

“昨天是你送我来医院的?”

京阳目光明显飘了一下,李和上絮絮叨叨地接话:“见义勇为的事儿要大声承认啊京爷。我跟你说鹤,本来我根本没打算回,是京阳把你扛到医院的,你烧到四十一度快化了,京爷还照顾……唔唔唔,呸,你捂我嘴干啥!”

“有什么说的。”京阳语气轻松如常,手上的力气却一点儿没含糊,奔着捂死去的。

……什么打巴掌也太弱智了,他怎么早没想到捂人嘴!

只可惜办法是好办法,人还是那个挨着不会响的人。

没听见心声的京阳格外失望,脑袋里正跑马,忽然听见平秋鹤的声音。

“谢谢。”他说,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很郑重。

是京阳没听过的语气。

他下意识松了手,看向平秋鹤。和尚趁机逃脱,京阳抓都没抓,忘了。

平秋鹤靠坐在病床床头静静和他对视了两秒,然后垂下眼睛。

京阳昨晚就发现了,平秋鹤睫毛很长,而且是略微下塌的弧度。

那会儿平秋鹤大概是真烧糊涂了,平日里恨不得拿个玻璃罩子把自己罩住的人,昨晚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肩头的衣服,粘着他,就是不肯躺到急诊室床上。

幸好也只需要挂水,医生就让他扶着人坐着,坐在那一排冰冰凉凉的椅子上,京阳一偏头就能看到平秋鹤头顶的发旋……还有下垂的睫毛,偶尔京阳呼吸略过的时候,会窸窣地颤动。

看起来很软。

……

平秋鹤低头理了下被京阳揪过的袖口,没几秒的功夫,再抬头,便撞见这人移开视线,脖子转动生硬得像年久失修。

平秋鹤疑惑。

京阳今天……不,从昨天起,就一直很奇怪。像……算了。

今天情况特殊,平秋鹤决定给狗京阳一天免喷权,还是没有开口。

门被敲了两声,查房的医生进来,对过床号和名字后,问了些平秋鹤的状态,同意了他中午就出院的请求。

“不过等下还要再挂一瓶水。”医生道。

平秋鹤应了。

“也就咱们这儿是私立医院了。”医生头发还茂密,年纪显然不大,一边签单子,一边话痨道,“要是公立医院巴不得你赶紧走呢,哈哈。”

“私立就是私立,陪护床都舒服。”李和上扯着脖子在单子上看医院名,“立良私立医院……这名字好啊。”

医生道:“我们总院院长叫苏立良。”

一直没插话的平秋鹤忽然抬头。

京阳看他:“怎么了?”

平秋鹤摇头。

……苏立良,他妈妈的再婚对象就叫这个名字。当年再婚的婚礼平秋鹤理所当然没有被邀请,只听人说对方从事医药行业,身家颇丰。

平秋鹤看了一眼单子,价格比公立医院贵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垂眼,很轻地笑了一下。

妈妈现在过得应该很好,怪不得时不时就给自己打一笔钱,尤其今年年初,不年不节的,账上突然多了六位数,平秋鹤猜大概是自己18岁的生日礼物。

李和上还在和医生攀谈,已经聊到工资,医生也不避讳,直说赚的很多,级别高一点的甚至够买他命。

“而且有时候会有意外之喜。苏院长年初还给我们发大红包来着,好像是夫人查出怀孕,可是热闹了一阵……”

后面的话,平秋鹤没再听进去,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弭,他又恢复惯常的面无表情,微微抿唇。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他想。

也是好事呢。

算算日子,她应该还在月子?或者刚出月……怪不得不一定能来大姨的生日宴。

她当年生自己是一个人,没坐好月子,身体一直不好,这次吃苦了吗?现在财力和时间都允许,能养回来一些吗……

平秋鹤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他左右环视,想找手机给她发给消息……后颈露出来的皮肤忽然被京阳不轻不重地按住。

“我给你拿。”京阳说着,拉开床头柜抽屉把平秋鹤的手机拿出来。

平秋鹤犹豫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接。

京阳有点不敢置信:“……还要纸?”

平秋鹤确实心里有点嫌弃从医院公用抽屉里拿出来的手机,但京阳怎么知道?

他正要捏着鼻子接过,京阳就到茶桌旁给他抽了张纸垫在手机后面。

“手没办法了啊。”他说,“我也不能把我手剁了。”

平秋鹤接过来,还有点愣愣的,吐出两个干巴巴的“谢谢”。

京阳似乎也不大习惯,没接话。

搭在他后颈的手离开了。

这医生似乎是个院长吹,签完单子还有点滔滔不绝,京阳清了清嗓子,插科打诨:“好了医生,陪你聊了这么多,能给我们打折了吗?”

医生:?

京阳耸肩,摊开掌心朝上,伸手:“我是学生。”

医生表达欲瞬间消失,咬牙:“我也是学生!我走了!”

看着医生匆匆离开的背影,京阳乐得笑出声来,回头,就看见靠在床头的平秋鹤微微侧头,正好奇地看他。

两人视线对上,平秋鹤开口了:“你刚刚捏我脖子,是干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提,京阳顿时觉得自己指尖像被火舌燎过一样,又烫又痒。

是啊,他也想问自己刚刚捏人家脖子干嘛。想读心,明明有那么多别的正常地方能碰……可是平秋鹤那截露出来的脖子白得晃眼,下意识手就放上去也……我草京阳你他妈在想什么。

京阳深吸一口气,指尖重重碾了两下,试图遮盖残存的触感。

一瞬间他跟医生共情了,他也转身想走。

想逃。

京阳开口差点绊了舌头,含糊道:“……行了,就一瓶水了,和尚你照顾吧。有点事儿,我先走了。”

李和上摸不着头脑,平秋鹤没挽留,开口又提了句谢,保持礼貌地跟他道别。

京阳屁股着火一样走了,走得虎虎生风,还能下意识灵巧过人,没撞到谁。

他刻意不去想捏脖子的事儿,但仍然觉得浑身难受,特别是听到平秋鹤那几句谢。

大脑又不受控地转起来。

平秋鹤为什么这样?

他之前不是喜欢怼我吗?突然不怼了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把差点烧死的他弄医院来了,救命之恩当以……

京阳忽然一顿,脑海里werwer地响起警报,一口气提在半空。

不是,这个平秋鹤该不会。

真的暗恋他吧。

-

病房内,李和上倒是松了口气。

他有京阳平秋鹤共处一室恐惧症。

李和上人如其名,和平至上,毛寸头也掩盖不住的超绝讨好型人格。

没人知道,报道第一天就在寝室见证未来室友针尖对麦芒的李和上有多绝望。

李和上打心眼里希望这两尊大佛能好好相处。

他从京阳刚拎回来的袋子里扒拉出两份早饭,粥放在平秋鹤手边的床头柜,自己掏出煎饼果子,嚼了两口,故作不经意地说。

“诶,那个,秋鹤。你俩这是准备……修复关系了?”

李和上说完都觉得自己好可怜,活像个给离婚父母牵线的留守儿童。

粥还有点烫,平秋鹤垫了两张叠厚的纸,半勺半勺地喝,随口说。

“他还挺好的。”

李和上:“是啊,京阳他还……等下,你这么好攻略?”

平秋鹤垂眸喝粥。

李和上煎饼也不吃了:“不是秋鹤你真的假的?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被骗。”

真松口了你又不乐意。平秋鹤在心里笑,放下勺子淡淡补充。

“可惜不常是个人。”

李和上:?

李和上有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放松感,闷头吃饼。

和尚平时和京阳相处更多,平秋鹤本来想问他一些事,比如最近有没有觉得京阳很怪……但看李和上这幅样子,怕是有古怪也感觉不到,根本问不出什么。

“今天谢谢了。”平秋鹤说。

如果不是李和上提了一句,京阳也不会知道。烧到四十一度,真没人管,第二天寝室就秒变凶宅了。

他开了话头,和尚立刻絮叨着接话,半是数落他,半是后怕。

开学两个多月,平秋鹤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在寝室里并不吵闹的室友,竟然是个话唠。

李和上声音不大,音调也没变,白噪音似的,不吵人,只是嗡嗡的,像个真正念经的和尚。

“……以后有事儿必须跟我说啊。”最后他强调,看着平秋鹤点了头才作罢,三两口干掉煎饼果子,摸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字,眼睛闪光。

【和尚:卧槽京爷你神了,秋鹤真听我说完了,还没骂我】

【和尚:卧槽你怎么这么懂他???】

【和尚:我要开始怀疑你俩的关系了。】

【jyovo:??】

【jyovo:你觉得他对我】

【和尚:你俩真不对付吗】

【jyovo撤回了一条消息】

【jyovo:……】

【和尚:啥对你】

【jyovo:没啥。】

【jyovo:出院手续办好了,回去慢点】

李和上又摸不着头脑了。等平秋鹤吃完,他起身收了垃圾:“我去丢一下,你收拾,回来咱就走。”

平秋鹤:“我去办手续。”

“京爷弄好了。”李和上说。

平秋鹤披外套的动作一顿:“花了多少?”

李和上挠头:“他没说……”他正想补一句“你去问问”,就看见平秋鹤已经毫无包袱地拿起手机。

都能聊微信了,这关系好像是好了点哈。李和上想了想,又摇头。

说不定人家天天微信互喷呢。

李和上出去了,平秋鹤给京阳发了消息,边等边收拾,过了一会儿,京阳回复。

【不用,日行一善】

平秋鹤没跟他有来有往地说客气话,回忆了一下之前看到的大致数字,取多不取少,直接转了个整数。

手机震动两声,京阳拒收了。平秋鹤又转,京阳再拒。

刚从病床起来的平秋鹤,在不生气挑战里获得了两分钟的好成绩。

明明烧已经退了,平秋鹤又觉得头顶冒火,他掀唇笑了,气笑的。

【湿地依赖:我去取现金】

【jyovo:说了不要】

【湿地依赖:摔你脸上】

【jyovo:?】

【湿地依赖:你看着办】

【湿地依赖向您转账】

转完,平秋鹤没等回复就按下锁屏,手机被扔到一边,安安静静没再震动。

京阳没收,但也没退回。

昏头巴脑地到家,京阳刚进门就把自己往床上一丢。

他已经努力把捏平秋鹤脖颈那下抛到脑后;

也费劲地让自己不去想平秋鹤礼貌过头的“谢谢谢谢”;

但脑子里还是冒出了新的令人害怕的回忆。

他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倒不是因为照顾人。病号都快烧傻了,折腾都没劲儿,后来找了个单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管,京阳更显得无所事事。

他没睡,完全是因为睡不着。

吓的。

因为他昨晚听见平秋鹤的那句“想你”……

更因为他鬼使神差鬼迷心窍见了鬼地答了句“我来了”。

我,靠。

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于是昨晚京阳在病房外面干坐了一晚上,大概是表情如丧考妣,隔壁病人家属路过,还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人向前看。

京阳不想看,他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晚上没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有点认床,现在往自己窝里一躺,窗帘拉紧,京阳翻来覆去一会儿,竟然也睡着了。

但很快他就会后悔自己补了这么一觉。

窗帘外艳阳高照,窗帘里昏天黑地,京阳惊醒,猛地一掀被子,脸上的震撼比睡前更甚。

大白天的,他做梦了。

春/梦。

主角是平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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