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孤低缓的道:“要来的终归要来,注定的也早已注定,子俊兄,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了……”
眉宇间仿佛笼上一层阴霾的暗影,以至丰子俊的面容在这时看上去竟是那样的幽深冷郁了,他徐徐的道:“江湖上的日子,也真叫难混,岁月连着岁月,尽是一片怔仲与血腥,实也想不出当年怎会选上这么一行的……”
关孤的表情也不由越加阴冷起来,他沉沉的道:“这样的生活,不独你,我也早过腻味了……”
李发轻轻叹息,没有接腔。mengyuanshucheng
过往的片断,可不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魔?而且还全是些血糊淋漓的梦魔,那是一圈一圈的刀口子圈成的日子,一波一波鲜血涌荡的年月,不党中总是过得容易,一待当能回思的时候,这样的过往便令人心悸了,转过头去,望望将来吧,而将来又何尝有什么远景与希望,便巴盼着能得个善终巴盼着善终之前能有段悠闲安心的日子过,却也是那么的渺茫与困难。
只这可怜的一点心愿,在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奢求,何况,在挣扎到哪里之前,半途上还布满了多少荆棘?多少险恶的陷阱?难怪混在这种环境里的人要感叹,因为他们经历了大多的人生,才透彻了解这人生竟是如此的残酷法……
今夜三更起始,即将卷入那片淹漫过来的狂风暴雨中了,暴风雨里犹挟着震大的雷电与呼号,能否等到再见天晴,却是此刻谁也不敢逆料的事,如今,周遭是平静又安宁的,但即己有隐约中的怖厉在飘浮,血腥的气息在扩展,这是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悄然中,有那么多融在人们意识里的惶恐……
等待吧,如今也只有等待了,还能做什么呢?
交初更,星月无光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几乎悄静得没有丁点声响,“鬼狐子”胡起禄已自黑暗中出现在这座破落的道观之前,在他背后有两个人合力抬着一具白木棺材,气吁吁的摆到殿前,前面擦汗的那个人是大愣子。
胡起禄也背着一个包袱,他来到殿前,轻轻拍了三记掌,于是,在殿角,一道火折子迎风抖亮,燃起了半截蜡烛,同时,关孤与丰子俊二人便自两侧的幽隐处闪了出来。
胡起禄匆匆上前,满头大汗的道:“没事吧?”
关孤额首道:“都好,辛苦你了,老狐狸!”
胡起禄摆摆手,低促的道:“什么节骨眼了,还作兴这套客气,进殿去谈吧!”
三个人匆匆进入殿堂里,就在神坛一侧蹲了下来,点亮蜡烛的人是李发,他用身子遮住哪片微弱晕黄的烛火,尽量减少光亮的外泄。
关孤望着胡起禄疲乏的面孔,低声道:“喝口水再说话吧。”
胡起禄摇摇头,道:“不关紧,我只是一路上的抄捷径翻山道弄得乏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愣子他们两个抬了付棺材,若在大路上走实在惹眼,这么付玩意,得避着点耳目才行!”
关孤轻轻的道:“一切全弄妥了?”
胡起禄道:“全妥了,棺材已经改装成明暗两层,里头的气孔也钻得十分技巧,不易看出,李二瘸亦已派定一批手下扮做单帮客出关——”
他顿了顿,接道:“其实他们原本也就是单帮客,只不过把这趟走关外的时间提早了几天而已,当然,李发老弟杂在其中不会有问题,李二瘸会派他一个得力手下随同照应,这人已在外头等着,就是和大愣子,一起抬棺材的那个小伙计……”
关孤颔首道:“很好。”
胡起禄又道:“我的各种道具家伙全都带来了,易容药,‘二转鬼’,各式应用服饰,包括麻衣一套,哭丧棒一根,串纸钱两吊,一概齐备,剩下来的事,就得替各位改头换面,大大的装扮一番,另求各位帮忙的就是到时候一定要勉为其难,不会演戏也得逼着演一出……”
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接着凑近了点道:“至于‘双环首’夏摩伽哪里,李二瘸也派了他的一名干练心腹前往知会去了,包不会误事,我们分四拨闯关,李发老弟和大伙一起走,不须另派人跟缀,其他三名连络弟兄早就候在前头一家荒铺子里,我们每一拨人经过那荒铺子前只要伸手在头顶上连挥三次即可,他们每次只站出来一个人在门口等,这个走了那个才出来接班,所以三个人全不会晓得自己另外两个伙计缀着的是什么人,我也敢保证他们不会觑探,否则,李二瘸会剥他们的皮了!”
关孤道:“他们全知道自己要办的是什么事么?”
胡起禄道:“全清楚——各人暗中缀着所要跟缀的人,一有异动不测之事发生,便即以最快的方法赶往关外‘断肠坡’,通知前候之人知悉,关老大,这些事他们干起来都是内行!”
关孤一笑道:“以后若是有机会,‘三灯洼’的李二瘸我一定要重重的报答他!”
胡起禄嘿嘿笑了,道:“关老大,李二瘸绝不敢求你报答,他说了话啦,只愿关老大你日后记得他这个人,让他高攀与你做个朋友,他就心满意足了!”
关孤正色道:“他何必如此客气?像这样‘雪中送炭’‘见危仗义,的血性汉子,就是他不找我,不帮我,我也一样愿意结交他!”
胡起禄振奋的道:“好,有你这几句话,我已足够向二瘸交待了,他包管会乐得猴跳不已——对了,这件事却不能不向关老大你提一声,二瘤一听我告诉他关老大的现下各情之后,便执意拗着我非要赶来向关老大你请安不可,是我怕走漏风声,招人耳目,这才费尽唇舌将他劝止不来,他满肚子的不高兴,要我再三向关老大求恕,更须我特别说明白不是他不懂规矩,乃是我胡某硬拦下来的……”
关孤微微一笑,道:“不敢当,老狐狸,你回转之后,尚请代我关孤向他致候!”
胡起禄拍拍胸脯笑呵呵的道:“一句话!”
关孤道:“你的那位大愣子老弟可也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
胡起禄一本正经的道:“关老大,你可千万别认为大愣子有这么个浑名儿就真以为他是愣头愣脑的人,他可是自小跟着我,由我一手带大的呢,就如同我的亲生儿子一样,这小子是有股牛脾气,而且性子倔得很,但笨却半点也不笨,非但不笨,更且精灵得紧,他外表看上去又粗又憨又楞,骨子里却相当机灵,你想想,经我胡起禄夹磨出来的孩儿岂有真愣的道理?”
关孤笑道:“我相信。”
一直未曾开口的丰子俊,这时忍不住小声问道:“胡老哥,呃,你待会把我扮成女人,可真的不会吃人看破?”
胡起禄老大的不高兴,道:“丰兄,你这就是小看我了,我姓胡的出的主意,使的手脚,几时还出过纰漏?莫说将你扮成女人不会露出半点马脚,便将你扮成个十八岁的小娇娘,只管也叫人认定你是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且相信你是未曾开苞过的!”
关孤与李发闻言之下,全都忍俊不禁,丰子俊则不由面孔涨红,啼笑皆非的摇头,道:“荒唐,荒唐……”
胡起禄眼珠子一翻,道:“荒唐?你且等我替你装扮过后再看吧!”
丰子俊叹了口气,道:“就算你真有这么高明的易容扮装之术,胡老哥,我的举动却怕太不适合女儿之态……”
胡起禄哼了哼,道:“那就非得学像不可——方才我已说过,会装的固然要装,不会装的也得勉为其难硬充一充,我的丰兄,这不是在看光景逗耍子,这是在玩命呀,玩得好,平安过关,玩得不好,这辈子就到此为止啦!”
丰子俊苦着脸,道:“我晓得——”
胡起禄道:“既是晓得,你就委屈点,拿鸭子上架吧!”
关孤的面庞,在晕黄的烛光摇曳下,被映幻得有些阴沉不定,他的眉宇唇角之间,也宛似隐隐漾着些儿忧戚的意味了,胡起禄看着他,轻声问:“关老大,你可想到什么事情不妥么?”
关孤摇头道:“没什么。”
胡起禄关切的道:“你神色不太好……”
关孤低喟一声,道:“在这个时候,我自是不会觉得太愉快的。”
胡起禄揉揉鼻子,四边观望:“‘咦’南宫兄呢?”
关孤道:“他在守护篷车。”
胡起禄笑了笑,道:“其实不用这么紧张,这里是十分安全的……”
双目中的光芒闪了闪,关孤道:“有备无患。”
胡起禄点点头,道:“这也不错,关老大难怪你的名气混得恁般大了,犹是这么个行事小心法!”
关孤淡淡的道:“我之所以尚能活到现在,这个原因乃是十分重要的!”
胡起禄注视着关孤,缓缓的道:“关老大,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活到八十岁,一百岁,江湖上须要你这样顶天立地的铁汉子,武林中更缺不了似你这样伸张正义,桔抗邪恶势力的真英雄,关老大,你独自闯关,务盼珍重!”
关孤深沉的道:“谢谢你的关注,我会的。”
丰子俊插口道:“关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启行?”
关孤木然一笑,道:“我想在你们启行之前。”
丰子俊忙道:“关兄,你可不要去惩匹夫之勇啊!”
关孤道:“你看我是一个光凭‘匹夫之勇’的人么?”
李发也紧张的道:“大哥,你一定要设法暗中过关,千万不能和他们硬干,大哥,若是你成开和‘悟生院’的虎狼明仗对挤,我也不活了!”
丰子俊咬咬牙,也激动的道:“李发老弟说得不错,关兄,你必须潜行偷渡,不能执意硬挤,否则,我们不论脱险于否,也定然转回头来与你共此生死!”
胡起禄急道:“喂,喂,你们几个是在发的哪门子疯癫?大计已定,万事俱备,一切依计而行便成了,又谈什么火并硬干?这岂不是自找麻烦么?各位老祖宗,这个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稍一冲动,便前功尽弃,咱们也就通通完蛋大吉了!”
关孤平静的道:“你不要瞎紧张,当然我们是依计而行,我方才只是说比你们先走一步,我并没有说要去找‘悟生院’的人决一死战呀,你们太过敏了!”
李发固执的道:“总之,大哥,只要我一旦听到你被‘悟生院’的人截住的消息,我便会掉回头来和他们拼了!”
丰子俊咬牙道:“我也一样!”
胡起禄忙道:“别冲动,大家全别冲动,只要依计而行,我敢担保,出事的可能乃是微乎其微的,这个我有把握——”
咽了口唾液,他又急切的道:“怕就怕各位一时忍不住火气掀开了底,那就后果惨重了,所以千万请你们列位忍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嘛,过了此关,将来扳倒‘悟生院’的机会多的是,又何苦非要在这个大势不利的节骨眼上和他们拼命?这就未免太不值啦,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这点道理相信各位比我更了解……”
关孤皱着眉道:“你们不要越说越真以为我有那个心意了,我又不是白痴,除非被他们堵住,否则我怎会傻到去做如此不必要的牺牲?”
胡起禄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道:“这样讲,我就放心了,关老大,我不是舍不得我自己这付臭皮囊,只要趟进这湾混水了,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但是,就算要卖命吧,总也得有个卖命的时机和卖命的道理,可以混得过去的地方又何须以老命去硬豁上?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齐心合力过了此关,以后要对付‘悟生院’时光长着,我姓胡的说不得也要出上番力,如若就此叫人家全坑了,又找谁去扳倒‘悟生院’去?姓禹的岂不更是眼朝天看,目无余子了么?”
关孤平静的望着胡起禄,道:“好了,我们照着你的计划行事便是,现在,老狐狸,你可以替大伙打扮打扮了
胡起禄站了起来,道:“你们等等,我先到篷车上去替舒家母女易容。”
说着,他拎着他那灰布包袱,急匆匆的行往篷车那边,这里的三个人全沉默着,烛光,更形暗淡了。
时间是一点一点的过去,夜色是越来越深浓,就在这样死寂的气氛里;李发忍不住有些伤感的道:“大哥——”
关孤沉静的看着他:“嗯?”
李发舐舐唇,低声道:“我们大伙全是成群成对的走:就你独个儿孤单单的往前头闯,大哥,想想,大伙全等着你,可一定要早赶过来啊……”
关孤笑笑,道:“李发,你的口气里好像有点与我诀别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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