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再一次抬起,又再一次砍下,陆浅翻滚再翻滚,等他再次看去,知县已经不知所踪。裴榭不知何时转身来到陆浅身边,那个举着刀正朝陆浅劈来的人,手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大刀落地“哐啷”一声,他捂着自己的手疼得嗷嗷直叫。
裴榭将陆浅扯了起来,手搭在腰间,轻轻用力,两人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陆浅再一次体验空中飞行,没有上一次的失重感,可能这是在机仓内和钓在机仓外的不同,他全身轻飘飘的,在别人家屋檐上落脚又腾空。
冬天的月孤高冷傲,在寂暗的夜空中它明亮又柔和。
月亮之下,两道相携的人影掠过,转瞬即逝。
他们越走越偏,落地已是在僻静的郊外。裴榭若无其事松开他,抚了抚弄皱的衣袍,也不说话,直径往前走。
陆浅无比兴奋,他第一次有身轻如燕的感觉,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吐!
陆浅三两步追上去,笑眯眯的,手负在身后,不甘示弱般笑着跟裴榭说道:“我说了上次只是我没准备好,你看,这次我不是好好的嘛。”
裴榭不理他,步子都没停。陆浅一点也没受影响,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裴榭速度变慢了,最后直接站定。陆浅前他两步,偏过头来,不解,“不走了嘛。”
裴榭墨灰色的眼珠子斜睨,薄唇轻轻掀起,竟是毒舌又刻薄的发言:“好吵。”
陆浅猛地被创了一下,瞳孔地震,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好难聊天。
他自认活泼开朗,连地上的蚂蚁都能聊上几句,偏偏在裴榭这里连连受挫。
这是他想要活下去遇到的第一个考验?
撬开裴榭的嘴?
陆浅这次没有再开口了,跟在他后面双手抱臂,做苦思冥想状,裴榭余光轻瞥,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陆浅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们进了一片竹林。这个地方他其实来过。他第一次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一片竹林,位于郊外的废弃道观之下。竹林葱葱郁郁,他当时怕迷路了,没有深入。
夜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在他面前,出现一个面积不小的院子。
陆浅以为自己看错了。
谁能告诉他,这一大片寂寥无人的竹林里面为什么还有一个这么大的院子啊?
陆浅跟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问:“施工队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估摸着,这样的规模没个十几天建造不出来。
“施工队?”裴榭歪头不解。
“啊,就是帮你建造屋舍的人。”陆浅解释。
随手一挥,院子门口的灯笼燃了起来,屋舍变得亮堂堂的。
“没有这样的人。”他推门而入,“这里是我搭建起来的。”
陆浅再次看回身前的庞然大物,弯眉笑笑。啊……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院子空荡荡,房间多的是,裴榭让他随便选一间。
就近原则,陆浅住进了他隔壁的那间屋子。今日发生很多事,陆浅已经身心俱疲,但还没歇下。
他如今面临着一个比被当成杀人凶手还要难解决的问题——如何和一个冷淡不近人情的天才处成兄弟。
他想起穿过来之前他们大学宿舍的那个学霸,也是沉默寡言。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他们宿舍团建,喝醉了才暴露本性,他不是高冷,只是闷骚,心里不知道憋了多少话没说出来。
于是陆浅双手一敲,有了好主意。明日他去镇子上买壶酒回来,和裴榭来个彻夜长谈,彻底打开他的心扉。
好,就这么办。
解决一桩心头大事,陆浅的心情很好,连带着精神都松快多了。见外面安静无声,便哼着歌在院子里闲逛。
裴榭看着无欲无求,但这院子设计的还挺讲究。
水榭高台该有的都有。
他在湖边转了一圈,又进了湖中亭,夜风刮过水面,留下一层又一层,绵绵不断的涟漪。
陆浅看了许久,总觉得这湖光秃秃的。
院子太大,回去路上陆浅迷了路,凭感觉瞎走。看到一个亮着灯的房屋,以为是自己住的地方,闲庭漫步往里面走。
抬手刚要推门,里面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水声潺潺,滴滴答答,似乎透过窗纸他看到属于裴榭的剪影。
雾气飘出,带着冷香,陆浅觉得大家都是男子,看到其实也没什么。但偷看非君子所为,陆浅还是打算目不斜视,趁裴榭没有发现之前悄悄离开。
可当他要悄声离开,一道很微小的闷哼声自窗内传来。断断续续,痛苦难忍。
陆浅心里一惊,以为他受伤了,连忙朝缝隙看去。
入眼是裴榭的背部,皮肤如白玉般皎洁无暇。陆浅很纯洁,眼中毫无遐想,全是对美好事物的赞叹与欣赏。
过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连忙找他的伤口。背后没有,脖子上没有,手臂上没有……难道是内伤?
这个念头在陆浅脑海里转了一圈,甚至脑补大BOSS嘴硬心软,怕他担心,默默忍受痛苦的正面形象。
良久,水声渐停,陆浅沉迷于偷看忘溜走了,彼时裴榭已经恢复正常,额间冒出的汗已经冷却。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泛着血色的符文,眼底晦暗不明。
外面传来轻响,刚才疼痛扰乱了他的心神,让外面那个毫无修为的家伙偷看那么久。
裴榭眸光轻瞥,窗纸上的人影明明灭灭。
烛光熄灭,房间染上暗色。裴榭身形一转,拿过一旁挂在架子上的衣袍,墨发微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穿戴整齐。
陆浅凝目,刚才发光的符文一闪而过。只是一瞬,他分明看到在裴榭穿衣服的时候,左边心脏的位置有一串他看不懂的字符,周围的皮肤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陆浅忽然想到,小说之中有提到过,裴榭走遍天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许与他胸口上的符文有关。
关于裴榭的身世,小说中未着笔墨,只知道他横空出世,是天下第一大宗门玄天宗的小师叔。深居于在灵力匮乏的断剑涯,却实力强横,无人能敌。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
陆浅失了神。
小说中的裴榭很遥远、高不可攀,这样的印象一直维持到在巷子里第一次见到他。
当时陆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所谓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直到刚才,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自穿过来,一直想着如何和裴榭打好关系,如何阻止他们同归于尽。却从未想过,裴榭为何要灭世,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是他存在的使命,因为小说需要有人灭世,所以他诞生了。陆浅心脏骤缩,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将他当成一个鲜活的人看待。
他是不是……太傲慢了。
裴榭走至窗前,看到外面的人直愣愣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指尖湿凉,触碰到陆浅的颈侧,一股强劲的力道自后方传来。陆浅踉跄了一步,精致漂亮的脸蓦地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看到什么了?”裴榭声音轻浅随意,但莫名让人脊背发凉。
陆浅呼吸一窒,缓过来后又恢复之前不着调的样子了,讪讪笑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他退后了两步,又被人拽回来。
“我是迷路了,不是故意偷看你洗澡。”陆浅说完,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颇有一种几分无中生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样。”裴榭垂眸,不知信还是没信,只是他的手松开了。陆浅脚底抹油溜走,行至一半,裴榭突然叫住。
陆浅扭头,看他还站在原处,面对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清冽的声音传来,暗含警告的意味:“今晚发生的事情统统忘掉。”
陆浅连忙应了下来,脚步更快,深怕裴榭再把他抓回去。等回到房间,他还心有余悸。
郊外夜晚确实安静,只闻风的呼啸与狼嚎声。陆浅洗漱完躺在床上,临近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他好像还没有把知县的异样告知裴榭一声。
知县怎么回事?猫妖又是怎么回事?孙府主管是谁杀掉的?猫妖又为什么要将他带走?陆浅千头万绪,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突然他感觉身体极速下坠,猛地睁开眼睛,前方迷雾散开,树的影子层层叠叠,陆浅往前走了几步,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而上的台阶。
踌躇了半晌,他还是踏上台阶。
周围暗沉沉,植物随风剧烈摆动,好像冲他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每踏上一个台阶,都能听到持续不断怪异的声音,随着每一步往上,声音愈加明显:“咿……咿……呀……”凄惨似婴儿啼哭。
陆浅脊背发凉,脚踏上一个台阶又开始犹豫了。前方无尽的黑暗像一张血盆大口,渐渐的,陆浅被完全吞噬。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步缓缓停下,眼前出现了一扇高大又破落的木门。“嘭……嘭……”声音沉闷有节奏,不知是风吹导致,还是有东西在里面踢踹。
他头顶上两个灯笼因为遭受岁月腐蚀,表面的红纸已经消失,只留下两个木头架子疯狂摇晃。
出于礼貌,陆浅抓住门上的两个门环,轻扣几声。
寂静的夜里,只回荡着一声声有节奏的“咚,咚,咚……”
等了半天,没人回应,陆浅往后看去,刚才的台阶也消失了。他别无办法,指尖触到门上,稍稍用力,门就自动打开了。
风自里面争先恐后地涌出,带着阴冷和腐坏的气味。
陆浅心头一紧,撩起衣袍的手稍稍用力,顿了片刻跨过门槛。
视野没有豁然开朗,反而被一轮巨大的血月侵蚀。血月发着幽光,周围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再往下,尸骨成堆,层层堆积,骷髅头那双空洞洞的眼睛正对着他,似在悲寂,在哀嚎。陆浅心间骇然。
随后,他看到尸骨中间的檀香炉,上面的玄猫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留一双绿色的眼睛闪着幽光直直地盯着陆浅。
檀香炉……
陆浅睁大眼睛,猛地意识到他此时正身处在一个道观之中。
一个遍布尸骨的道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