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躺在一片幽深的竹林里,青竹摇落碎影,却盖不住胸口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剑刃没至剑柄,冷硬的铁在肌肤下微微震颤,带着刺骨的寒。
握剑的人站在眼前,谢辞抬不起头,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指节泛白,几乎要握不住那柄染血的剑。
到最后,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混着鲜血撒了满地。
梦里的谢辞想伸手碰一下那人的脸,但最后好像没能如愿。
泥土洇开一片黏腻的红,夹杂着竹叶的清香,在梦里弥漫成化不开的涩。
……
这一觉睡到了大中午,空调开得有些冷,谢辞想把温度调低点,试着动了动胳膊,结果左半边胳膊像灌了铅,又沉又麻,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犯案猫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半边身子压在谢辞胳膊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挪出来胡乱抻了抻,好一会儿才把那酸爽劲儿熬过去。
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
离谱到谢辞现在醒过来,回想起那些画面,会觉得有些难过。
大概是鬼雨身上的煞气太重,自己被波及到了吧。
谢辞这么想着,也没太当回事。
他洗漱完毕后推门出去,没在二楼见着活人,结果在路过洛珂房间的时候看到他门上挂着的小牌子。
[我没醒]
牌子反面是[我醒了]。
好吧。
那沈洄呢?
谢辞放轻脚步走到沈洄房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万一他还没醒怎么办?
听说年纪大了的人都特别爱睡觉,沈洄还不是一般的老年人,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他休息?
算了,还是不喊了。
念头刚落,门把手自己转动起来,咔嗒一声,门被推开一线。
谢辞抬眼,正与门口的沈洄撞了个满怀。
两道目光在半开的门缝间猝不及防对上,谢辞只觉得空气凝滞了一瞬。
“站门口半天也不见你开门,怎么,不会开?”
沈洄的嗓子有点哑,松开手随意把门拉开,“进来说。”
“噢。”
谢辞忙不迭跟上,还顺手把门关上了,动作小心到在沈洄看来像是做贼。
沈洄:“饿不饿,用不用下楼弄点东西吃?”
“不用,不饿,”谢辞说,“我以为你还没醒,洛珂还在那边睡得正香呢。”
“正常,他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习惯就行。”
沈洄屋子里还有沙发,面前摆着一张茶桌,按了两下智能键,茶壶便嗞嗞烧起了水,“洛珂睡觉喜欢往门口贴张符,这个时间段你在外面放炮杀人他都不会醒的。”
还有这好东西?
谢辞想,那岂不是以后开学回宿舍有办法应付室友半夜打游戏了?
沈洄:“想问什么,问吧,看你憋得也怪难受的。”
“铜雀笼,”谢辞放在膝盖上的指尖动了动,同时捕捉到了沈洄脸上一而而过的迟疑,“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我身上会有它的游丝?”
沈洄眉头紧蹙,双手交握,拇指无意识地互相碾磨着:“这跟你没关系,说到底,不过是从我身上剥离出的一缕。”
“铜雀笼的存在早在我还没出生之前,至于它的作用……”
沈洄想了想要怎么跟小崽子解释,伸出手召出渡灵锁,说,“其实铜雀笼的外表跟渡灵锁很像,渡灵锁锁的是死者还没来得及消散的魂,铜雀笼反过来,锁的是生者的灵。”
“简单来说,拿到这东西,就等于把你的灵彻底锁住了,无病无灾,不死不灭。”
谢辞反倒不明白了:“我看昨晚上那黑衣人还挺想要这东西的,还以为是什么神器,难道作用就只是长生不老?”
沈洄勾唇笑笑:“你活得时间太短了。”
这世上太多人都说看破了生死,大不了草席子一裹,反正一闭眼就尘埃落定、无牵无挂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渡阴师不一样,他们的寿命比普通人多个几十年,活得越久,见过的生死越多,就越惧怕死亡。
因为他们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知道事实并不像普通人说的那样一闭眼就完事儿,被执念折磨着化成鬼在人间兜兜转转几十年还不入轮回的,大有人在。
一百多年,好不容易修炼到了一个境界,又有爱人和孩子,或许还有了孙子,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和权力,眼一闭就全化成尘土,谁会乐意?
沈洄:“得到的多了,就不想失去了。”
“当然,还有另一层作用,我猜也是那个黑衣人最想要的。”
“我年轻的时候,铜雀笼引发过一场灾难,”沈洄捏着鼻根回忆着,“一开始只是一个人想要,结果大家意外发现,铜雀笼是用鬼魂炼成的,可以召动怨气,被它吸收的邪祟全部听它差遣,数量够了你甚至能凑出来一个亡灵大军。”
“很早之前渡阴师有不同的门派,大家的目的都一样,渡魂引路,只是方式不同。”
“但渡阴师之间有一层禁制,伤了同行或者普通人必会遭到反噬,如果一个人有个结了天大的梁子的仇家,自己又不能杀他,他可能会怎么办?”
谢辞顺着他的思路一想,顿时恍然。
自己没办法动手,那就借鬼的手,这世上亡魂千千万,要是都能控制,那还了得……
谢辞觉得沈洄也跟那场灾难有关,但下意识认为他不是抢夺的那一方。
“那之后呢?铜雀笼去哪了?”
“丢了。”
沈洄说,“这事儿按理没必要跟你说,连洛珂都不知道,但我没想到给你开魂的时候,铜雀笼的气息有一部分跑到你身体里了。”
谢辞更惊了:“你拿到过?”
沈洄点头认了。
玻璃壶里的水早沸了,咕嘟咕嘟地翻着白泡。
沈洄按掉烧水键,从夹层里抽出一块茶饼,温过杯子,取了茶叶投进去。
一时间,茶香漫了开来。
“记不太清了,那天我和我师兄……”
沈洄几乎是下意识就说出来了。
他明明已经记不得那人的样子。
注意到谢辞的目光,沈洄收回递杯子的手,犬齿咬了咬上唇,继续说:“和我师兄出山渡阴,无意间得到这么个玩意儿。”
当时年轻,谁都不知道这个形似渡灵锁的东西是干什么的,只觉得它煞气极重,不是个好东西,回去问了师父才知道一些它的功效。
说是能让人长寿,但煞气这么重,能延个什么好寿?指不定是个坑人命的玩意儿。
那个师兄权衡之下决定和自己一起想办法把它销毁了,免得留下灾祸。
结果拿到这东西还没几个月,沈洄和师兄还没化解完铜雀笼身上的煞气,变故就来了。
“那东西在我体内呆了一段时间,锁了我的一部分灵,即便铜雀笼被拿走了也不会解开,洛珂应该和你说过我身上有一道诅咒,两道作用结合下来,我才能活这么久。”
沈洄说,“同时因为那个诅咒,我也忘了很多事情,是真的不记得铜雀笼什么时候、被谁拿走了,也试过去找,但是很遗憾,没找到。”
“双河村的那个老爷子我已经没印象了,但他说我去那里是想找什么东西,八成就是铜雀笼。”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受到了牵连,铜雀笼的事一旦传开,那些人就可能还会来找你的麻烦。”
“你灵根没有生息,跟别人不一样,这世界上能教你的人只有我,所以我希望能抓紧时间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免得我死了以后,你和洛珂应付不来。”
谢辞喝茶的动作猛地停了。
他抬眼看向沈洄,眸子里还凝着方才品茶的闲适,此刻却像被投了石子的静水,惊澜正从深处翻涌上来。
沈洄……刚刚说什么?
谢辞放下茶杯,言语间有了一丝不悦:“你开什么玩笑?”
他抬眼,很想透过煮茶时沸腾的水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毕竟他经常没个正行。
可沈洄此刻神情沉静,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抛开他那偶尔犯神经的性格不说,沈洄的相貌实在出挑。
骨相尤为优越,斜挑的剑眉轻轻拧着,被额前的碎发堪堪遮了一部分,底下是一双能令人着魔的眸子,瞳孔黑得发亮,鼻梁高挺如峰。
薄唇被茶水润过,透着自然的红。
“谁跟你开玩笑。”
新沏的茶有些烫,杯子被沈洄拿在手里轻轻吹着,“我身体一直不好,来几个修为高点的渡阴师就能给我打趴下,指不定哪天撑不住了就走了。”
“别瞎扯了。”
谢辞语气里是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不爽,放下杯子站起来,不想听沈洄胡扯,“铜雀笼怎么办?你给我开了魂,你把我带到这条道上,还给我留了个这么大的烂摊子,然后你就不管了?”
沈洄没说话。
谢辞更气了。
都这时候了还喝你那破茶!
“你不能走,”谢辞见他不吭声,换了个思路,说,“你这么高的修为,死了万一化成了鬼仙怎么办?谁有那个本事给你引路?”
“不会,我不会化鬼,”沈洄半开玩笑道,“你不是还要上大学吗?每个假期接一点活,赚的钱够你用了,其他的也不用牵扯那么多。”
“不是,你怎么还在说钱的事?”
谢辞越说越气,“难道我当渡阴师是只冲着钱吗?”
沈洄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谁都没有再说话了。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洛珂小心翼翼探进一个头,问:“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在吵架。”
这王八蛋居然没贴个什么符纸隔一下声音吗?不怕洛珂听见啊?
“……没有。”
谢辞这才找回了些理智,揉了揉太阳穴,说,“聊点双河村的事,吵你睡觉了?”
“没没没,我刚醒,出来刷牙呢听到沈哥这儿有动静,过来瞄一眼。”
谢辞这才放心:“行。洛珂你下午有事吗?我想去问问那个林苏叶的情况。”
“哦,行啊,那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去?”
“好,我先回屋里了。”
谢辞走得飞快,洛珂看着他逃似的背影,闪到沈洄房间里,问:“你俩吵架了?啥事儿啊能给他气成这样?”
“吵个锤子的架,闲的?我年纪这么大,给我气厥过去了谁赔?”
沈洄往后一仰,靠着沙发闭目养神,“小孩儿闹别扭,自己缓缓就行了。”
“啧啧啧,懒得理你,吃啥饭啊我去弄点儿?”
沈洄动手赶人:“不吃了,喝茶喝饱了,去去去别影响我休息。”
“得嘞!”
洛珂飞快滚了。
房门关上,沈洄再次窝到了沙发里,满肚子心事儿。
其实他活到现在,一开始不只是为了找铜雀笼。
他还想找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不知道那人有什么特征,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再往坏处想,他都不确定这世界上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但沈洄觉得,总会遇到的。
如果遇到,总能认出来的。
格子的小木屋里,气氛有些尴尬。
沈洄在一旁泡着茶,谢辞环着双臂窝在沙发角落里,木着脸不说话。
格子:诶,你俩咋的了?
谢辞:谁跟他咋的。
沈洄摊手:没有啊。
格子:?
那你俩这素……?
沈洄泡好了茶,往谢辞那边推了推:小孩儿嘛,偶尔生生气很正常,闹小别扭嘛。
谢辞一个抱枕甩过来:谁跟你闹别扭!
沈洄笑着接住,对格子说:你看,小脾气一阵一阵的,多好玩儿。
谢辞:沈洄你个王八蛋!
格子端起茶杯来了一口,只觉得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喝茶看戏。
因为是真特么好玩儿啊。
——
今天更新的特别早!明天继续(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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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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