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宋湜应道:“多谢林姨,不必了。我在路上买了几个胡饼。”
“几个胡饼哪能当正经饭吃!阿湜啊,我与你母亲是旧识。你小时候我还常抱你呢!怎么如今长大了,连来林姨家吃顿饭都不肯?”
宋湜沉默下来。
林菀在院里收着梯子,心中毫不意外。这人向来清高,肯定不会随便应约。阿母还是省省力气吧!
谁知她举着梯子刚走两步,就听宋湜应道:“那就叨扰林姨了。”
不是吧!
林菀心里炸开了锅,这次他怎么答应得这般爽快!那日她说要请吃饭,他还摆足了冰脸!
“太好了!快随我来!”阿母当即转身往回走。
听着院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林菀大惊!她得赶紧藏起来!
她忙把梯子靠放到屋门外,疾奔回到二楼自己的卧房。刚关门落栓,院门就被推开了。林菀连忙蹲下。她房里有扇门通向露台,正对院子。她悄然挪到门旁,观察楼下的情形。
阿母拎着一大篮菜,和宋湜一前一后走进院里。她一进门便高声唤道:“阿菀?阿菀?家里来客人了!”
无人应声。
阿母抱怨道:“这孩子,上午还传信说要休假几日呢。八成是在家睡觉。”
林菀无奈扶额。
我的亲阿母啊,少说两句行不行?
而宋湜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院里的藤架上。
看那个作甚……
等等!藤架下放着竹榻,院里石路直通那里,路边种着大片小花,跟云栖苑值房院里种的一样!
宋湜不会看出来了吧!
林菀紧张地捏住衣袖……她微微探头,见宋湜没什么特别反应,视线又转向别处,这才松了口气。他应该没看出来,那种小紫花野外遍地都是,普通得很。
阿母在院中瓦棚下的灶台边忙活起来。母亲经常烤饼,说烤炉烟大。当初买这处新宅时,就特意让她把灶台搬到了院里。
“阿湜,你母亲近来可好?”阿母一边生火一边闲聊。
宋湜微微一顿,道:“母亲在十年前就已过世了。”
“啊?”阿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本想说以后你回乡时,给她捎几盒酥饼……罢了,她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定会高兴。”
“林姨有心了,母亲过去常提起您。”宋湜浅浅一笑,蹲到灶边帮忙拉起风箱,脸上看不出异样。
院里短暂安静后,忽听阿母又道:“对了!阿湜刚才看了半天那片紫菀花,是不是也觉得,我家院子布置得好看?”
在二楼竖耳偷听的林菀都觉得,阿母这话题转得实在生硬。
“确实精巧用心。”宋湜又望了眼那片紫花,“原来叫紫菀,香气很特别。”
“我也喜欢那香味,就给女儿取了这名!这宅院是我女儿亲手布置的。她是个心细的。以前我只会做普通酥饼,还是她出主意,试试用花瓣做馅,和上豆泥、蜂蜜,吃起来满口花香。又有你母亲常来照顾,才教我有了名气。结果二十年前你们全家搬走,我便再没见过她……”
阿母叹了口气,随手添了几根柴,又去井边准备打水:“后来我们把摊子换成了店铺,远近客人都来买呢!”
林菀大惊!
阿母!别人什么都没问呢,你怎把家底全抖搂出来了!
她恨不能立刻冲下楼捂住母亲的嘴,但还是忍住了。
罢了,宋湜只知她是“林舍人”,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应该联想不到,这个“阿菀”就是她。
宋湜快步到井边,接过林春麦手里的木桶:“林姨,我来吧。”
林春麦笑盈盈地看他:“我就知道!你母亲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定是好孩子。”
宋湜竟也顺着聊起来:“铺子生意这么好,林姨每日忙得过来吗?”
“十年前家里出了事,铺子没法开了。我们母女俩也差点活不下去,是现在的主家,也是当年爱吃酥饼的一位贵人,收留我们当了厨娘,一直做到现在。”林春麦叹气。
宋湜淡淡一笑,一桶接一桶地往灶边缸里倒水,没有接话。
但林春麦可不让场面冷下来。她麻利地洗着菜,问道:“阿湜眼下一个人住,是没把妻儿带在身边?”
“小侄尚未成家。”宋湜有问必答。
林春麦的声音明显透出兴奋:“我没记错的话,阿湜今年该二十六了吧?家里还没给议亲?”
楼上的林菀听着都有些害臊。阿母啊阿母,他虽是你老主顾的孩子,可多少年没见了,哪能刚见面就打听人家私事。
“公务忙。”宋湜仍耐心回答。
林菀不禁有点佩服他。换做是她,早受不了这唠叨了。
“唉,我女儿也是。总说要为公……要为主家尽心办事,没时间想自己的事。我都不敢多说,怕她嫌我啰嗦。”
“她定有自己的考量。”见林姨开始切菜,宋湜便端起洗菜盆,去浇灌有些发蔫的紫菀花。
“她也是这么说,怕耽误被提拔。”林春麦见他忙个不停,笑道,“阿湜快去藤架那边坐会儿,我做几个小菜,很快就好。你是客人,哪能一直让你干活。”
“不妨事。”
“快去快去!”林春麦挥起菜刀示意。
宋湜这才放下水盆,回头望向藤架。架下的竹榻上,放着一柄精巧的竹扇。
林菀心中咯噔一响!
她忘了把竹扇收起来!家里竹扇和值房那把样式差不多,他应该不会看出来吧……他一个男人,应该没闲心留意女子用的竹扇吧!
林春麦顺着宋湜的目光,也瞧见了那柄竹扇。她皱起眉:“我就说她肯定在家!睡这么久还不起,让客人忙前忙后,像什么话!”
她嘴里念叨着,拎起灶台上一个陶罐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于是高声唤道:“阿菀!阿菀!把屋里那坛没开封的豆酱拿出来!快点!我要做饭了!”
林菀一直蹲在二楼房间门口,腿早就麻了,头也大了两圈。
她把心一横,既然装了这么久不在家,索性装到底!就不下去!
半晌没动静,宋湜道:“令爱或许出门了。”
“不可能!她难得回家一趟,总说平日累坏了,回家就得躺着。若不是要吃饭,她能躺一天不下楼。快点!你最好马上起来,再不下来就别吃饭了!”林春麦喊道。
宋湜唇角微微勾起,似被逗笑。
林菀却在楼上捏紧拳头,小声恼道:就不下去!
林春麦气得拿起锅铲:“不动是吧!我这就上去看看,你到底在不在家!”
真是我的亲阿母啊!
林菀在心底哀嚎。她回头一看,屋里也没个藏身之处。
在被宋湜嘲讽和被阿母拎着锅铲上楼问罪之间,她迅速衡量了一番,最终长叹一声,决定出去“受死”。
林菀揉着发麻的小腿,扶墙缓缓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门外楼梯走去。
没过多久,堂屋门口出现一名女子,高举酱坛,慢吞吞地跨过门槛。
院里两人同时望去。
林春麦连连摇头:“就说你在家吧。”看着林菀走近,她不禁诧异,“把酱坛举那么高作甚,看着点路。”
站在藤架下的宋湜,静静看着用酱坛挡脸的女子走过,没有说话。
林菀一声不吭地举着酱坛来到灶边,一放下便扭头就走,始终背对着藤架方向。一瞬间,她甚至有点后悔,怎就脑子一热,把宋湜骗到隔壁住了。
“哎这孩子,没见家里来客了吗?也不打个招呼!”林春麦皱眉嗔怪道。
宋湜望着径直离去的女子背影,平静开口:“没看出来,林娘子性情竟如此腼腆。”
林菀脚步一顿。
听听这熟悉的刻薄语气。跟母亲面前那个勤劳有礼的好孩子,多么不同!
不用想,他定是认出她来了。
行吧,那她也没必要再躲了。既然决定下楼,她就知道八成躲不过。
林菀转过身,脸上挂起熟练的笑容:“这么巧呀!宋郎君今日怎赏脸来我家了?”
林春麦左右一瞧,有些发懵:“你俩认识啊?”
“不认识。”
“认识啊。”
宋湜和林菀同时开口。
林春麦更懵了:“啊?”
说不认识我?
林菀嗤笑一声,盯着宋湜道:“之前因公务与宋郎君有过一面之缘,不算认识。许是宋郎君贵人事忙,忘了我这人。”
“哎呀,”林春麦看两人眼神不对,忙打圆场,“你们公务都忙,每天要见多少人呐,一面之缘忘了也正常。不过以后都是邻居了,这不就熟悉了嘛!阿菀,带阿湜去藤架那边准备一下,等我的菜做好就开饭啊!”
“哦。”林菀转身就走。
瞧着远去的女子背影,宋湜想起施言的话。
今日下值路上,他照例甩开盯梢的尾巴,拐进南市的砇山坊。雅室案前,施言递来一卷简册,外封上写着“林菀”二字。
“说件有意思的事,”施言扬起手中简册,“先前听郎君说租住在永年巷。云栖苑管事林菀的私宅,恰好也在永年巷。”
宋湜挑眉,接过简册打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我正被她的人盯着,便恰好在她家附近租到合适宅院。去查查办我租约的牙行,背后是什么人。”
“是,”施言不放心地又问,“郎君一回梁城就被姜嬿的人盯上。姜嬿会不会察觉……郎君一直在暗中教导太子,不曾断过联系?”
宋湜沉默片刻,道:“若姜嬿有所察觉,来的就不会是这些错漏百出之人,而是绣衣使。”
“不是姜嬿派的,那会是谁?林菀?毕竟这帮人直接听命于她。她一个给姜嬿选面首的女官,盯着郎君作甚?”施言瞥了眼简册,又看向宋湜,欲言又止。
“怕我弹劾她吧。”宋湜淡然回答,目光落在简册字迹上:林菀,父不详。曾有一兄,多年前亡故。其母现为长公主府司膳女使,名林春麦,府中仆婢称其林媪。
“云栖苑就没更可靠的人手么?这三个人,第一次跟就被郎君发现了。只怕跟到天荒地老,也查不出什么。”施言斟着茶,随口说道。
宋湜瞳眸微敛,忽然想到:“那日在云栖苑,我说了一句,‘原来你们口中的殿下是河间长公主。’林菀说,‘不然还能是哪位殿下?’她若足够细心,便能察觉我误解了殿下所指何人。如今在梁城,被尊为殿下的人可不多。是我疏忽了。”
施言诧异:“这未免也太细节了!她能注意到?”
宋湜若有所思:“我不知道。”
施言开始不安:“若郎君宅院真是她的安排,那郎君行踪和随身之物,岂非都在她监视之下?这么多年我们都很谨慎。郎君与太子殿下的来往书信都烧了。唯有一次殿下实在思念,托我们送了一方砚台,刻了一株茱萸,盼与郎君团聚。砚台没有落款,不会被察觉出异样吧?”
宋湜眼睫轻颤,没有答话。
与施言对话的画面倏然散去,他静静看着面前举杯的女子。
“原来宋郎君是阿母故交之子,真是太有缘了!阿母也真厉害,这么快就张罗出这么多菜!我敬你们,以浆代酒,先干为敬!”林菀说罢,仰头把杯中梅浆一饮而尽。
方才她明明不高兴,转头却能完美掩饰起来。
宋湜轻轻蹙眉。
圆滑,虚伪。
他最讨厌这种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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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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