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厢房,日光透过窗牖洒进来,霉味微微散去,墙角蛛网尚有蜘蛛爬动。
陈西石立在床边,淡声道:“别装了,起来吧。”
床上人纹丝不动,陈西石又道:“你中了我一掌,我不会赖账。”
裴行川掀开发霉潮湿的被子,曲肘坐起,凝视陈西石,“蛊毒能不能解?”
陈西石笑了声,抬腿勾来凳子坐下,“我打的,我治。其他的,免谈。”
裴行川也笑了笑,长眼中涌出一道历光,“谢云生虽不在江湖英雄榜榜首,可她有天下第一的实力。我是她的徒弟,你若不救我,她不会放过你。”
陈西石摇摇头,一双锐气未散的眼眸紧盯裴行川,似是看穿了他,“若你师父真会为了救你与我刀兵相向,那你便不会装晕。”
裴行川的笑中有一丝僵硬,却仍是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治我,你便会声名扫地。”
“声名,何来声名?”陈西石沉沉笑出声,语调难掩凄凉,“金掌药王早已死在关外,如今这世上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襄庸城的百姓呢,你也不管吗?”
陈西石一怔,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他认为只有小聪明的少年,“你什么意思?”
裴行川微歪着头,漫不经心道:“浮生梦,梦浮生,全城共梦,究竟是梦中寻欢还是梦中寻死,前辈,您知道吗?”
窗外传出一道嘎吱声,林幽年讪讪放下断成两截的叉竿,招了招手,“我就是路过,没想到这玩意烂成这样。”
说罢便要离去,裴行川盯着林幽年,手才搭在剑上便见谢云生出现在窗边。
她伸手捞住急于离去的林幽年,笑道:“巧了,我也是路过。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聊聊?”
陈西石额头青筋跳动,一眨眼谢云生已拽着那没骨气的书生从窗外跳了进来。
“全城共梦是什么意思?”
谢云生指挥林幽年搬来椅子,一落座便问道。
陈西石冷哼一声,对她这宛如土匪的行径嗤之以鼻,“诸葛同真虽然不怎么靠谱,倒也算是个君子,岂料徒弟是个德薄行浅之徒。”
谢云生咀嚼着陈西石的话,不禁笑了声:“鼠窃狗偷,德薄行浅。多年前,前辈似乎便是这般评价我师父,怎如今我师父成了君子,我却接了他的担子?”
一旁神游太虚的林幽年未加思考便道:“两相对比总有结果,不足为奇。”
陈西石忽然觉得这没骨气的书生顺眼了些,勾过来一个凳子踢到林幽年面前,“小子,坐。”
谢云生一脚踹飞凳子,对林幽年道:“站。”
望见一旁看戏的裴行川,林幽年喉头滚了滚,笑着将话题引回来:“我刚好像听到全城共梦四个字,这什么意思?”
“问他。”陈西石道。
察觉到谢云生似笑非笑的目光,裴行川眼皮一颤,望向林幽年的目光愈发的冷。
林幽年云天雾地,不理解是陈西石踢的石头,怎就殃及到了他,于是阴恻恻盯着陈西石。
陈西石不懂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想明白事情原委。
裴行川静默不语,只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陈西石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别开头说:“世上威胁我的人都死在我的掌下了,你也要试试嘛?”
“前辈,若您能治好我徒儿。襄庸城内,谢云生任您差遣。”
谢云生恭恭敬敬向陈西石行了一个拜礼,裴行川愕然抬眼,内心似有巨浪翻涌,只能用枯瘦的指抓住布衾来维持面上镇定。
陈西石若有所思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裴行川身上,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小子先前整那一出做什么。
林幽年不知这三人在做什么,只能顺着陈西石的目光看去。
陈西石那张分明有些许动然的脸上忽然凝起一抹讥嘲:“诸葛同真的徒儿,你当真以为我还是之前那个蠢货吗?你师父算计我,你也想来算计我。”
林幽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连忙问:“算计什么?”
陈西石冷哼一声不予回应,谢云生垂眼默叹一声,语调难掩失望:“终究是我与前辈无缘,既然前辈不救,那便罢了。”
什么有缘无缘,林幽年心道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却又不好出言打断,只能默然等候下文。
“不就是治伤,治就治。”陈西石压下起伏的嘴角,本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平白生出几分滑稽,语速也是极快,囫囵道:“你先给我算一半,我给这小子治好伤后,你把剩下的给我算完。”
“算什么?”
裴行川跟林幽年几乎异口同声。
“还能算什么,当然是算命。难不成我算天算地,算母猪下了几只崽,算你们脑袋里装了几桶水?”
陈西石忽然暴躁了起来,抬手摁住裴行川的肩,飞速点下几个穴位,不顾裴行川痛得模糊的眉眼,拽起他的腕骨便要行针。
谢云生诡异地沉默下来,与林幽年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惊惧的模样。
陈西石这时才想起命还没算,见谢云生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当即摆了摆手,“滚滚滚,我先给他治一半,半个时辰后,开始算命。”
谢云生坐在台阶上,抬手扶直垂在草丛里的黄花。
前些日子下过雨,地面湿潮,稍不留神,指尖便沾上了泥。
林幽年从檐下走来,“陈西石出来了。
随意将泥点抹在草上后,谢云生抬头,用衣袖遮了遮垂下的阳光,起身朝屋内走去。
林幽年环臂靠在门口,试探问道:“我能听听不?”
回应他的是一道木门开合声。
“你想听?”
一道低弱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循声望去,裴行川一身单薄的里衣立在窗前,面上明显有了几分血色。
林幽年点点头,下一刻便被裴行川抓住肩膀带上了屋顶。
午后阳光洒下,四方林木皆低垂着头颅,街上逐渐有了行人踪迹。
林幽年诧异极了,“你这就好了?”,说罢抬手想拍裴行川的背,被裴行川挥手打开。
裴行川揭开一块青瓦,对林幽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林幽年识趣闭嘴。
屋顶上,两位少年曲腿垂眼;厢房内,一老一少端坐案前;大街上,男女老少行色匆匆。
天地各色,四野有声亦如无声。
谢云生问:“你想算什么?姻缘,财运,子女还是健康?”
一炉清香冉冉升起,盘旋在铜钱上方,又缓缓斜散开去。
陈西石看了眼谢云生,又看向案上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弓起一条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坐着,唠家常般道:“我记得你师父同意给我算命的那天也是一个春日,满山青绿,水扫虫眠,春风直往人心坎里吹。”
谢云生静静听着,并不言语。
屋顶上的林幽年摸着下巴,心里纳闷:诸葛同真这不是给陈西石算命了,陈西石为何说诸葛同真算计他?
另一侧的裴行川盘腿坐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便是林幽年听到下一句后大惊失色,直愣愣望着他,也从他这里寻不到一丝共鸣。
“我站在千机门最高的山峰上,遥遥望见宫里来的大总管毕恭毕敬将他请上马车,周围金甲侍卫将马车守得密不透风,走最隐秘之路,沿路开道,可真是壮观。”
“我等啊等,等了一个月,等到域外贼子掳了边城百姓回去做人奴,都未等到你师父回来。”
陈西石笑了笑,枯黄的面皮堆叠在一起,层起的烟雾将那浑浊,疲倦的眼眸盖住,让谢云生看不真切,只听到他带着些许惆怅的声音:“那一次我本来是想请他算一算我妹妹的下落。”
陈西石没有继续说下去,谢云生的思绪飘出很远,忍不住想陈西石是否真如传言一般游历边城,路见不平一声吼。
“这次还寻人吗?”谢云生问。
陈西石摇摇头,平静道:“不必了,十三年前我便已经见过她了。”
“她若长大了,应当与你差不多高。”
春风拂过枝头,扫来一片木叶哗哗声,少许枯黄干瘪的叶片凋零一地。
谢云生哑下喉头干涩,问:“那前辈这次是想算什么?”
陈西石望着窗外,目光随着一片翠绿,被风无情摧落的叶片落到墙根,突兀一问:“先皇请诸葛同真入宫算了什么?”
屋顶上,林幽年竖起耳朵去听,唯恐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因此也错过了裴行川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谢云生欲拎茶壶的手指一顿,僵在半空,旋即收回来,摇头:“这等密辛,除了先皇跟我师父,这天下只怕没人会知道。”
陈西石转头盯着谢云生大笑一声,笑完脸上一派冷肃:“诸葛同真当日入宫只带了一个女童,我在山顶看得清清楚楚。”
谢云生掀眼与陈西石对视,笑道:“前辈可别跟我说,你看到的那个女童便是我。”
陈西石扯唇一笑,并未接这句话,只道:“诸葛同真离宫后,梁皇后,如今的太后便下令囚禁所有宗室男童,凡是裴姓男童悉数去往洛阳,连如今的楚王,昔日颇为受宠的七皇子都在其中。”
“大家都在猜测,先皇请诸葛同真卜算的是国运,而裴姓男童正是终结国运的祸首,祸乱天下的罪人。”
林幽年早已惊愕失色,此时死抓着瓦片唯恐自己脚一滑,从屋顶坠下。
瓦片的分量许是不够,不足以平复他狂跳的心,他又去抓裴行川的手。
这一抓反而使他平静了几分,因为裴行川的手似是刚从冰窖里打捞出来,渗进骨子的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裴行川低垂着头,长睫遮住瞳中神色,让人看不出情绪,垂在身侧,紧抓着碎瓦的手心已经血肉斑驳,手背青筋却如高山一般耸立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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