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鹰随着裴燕度的口令,张翅再度飞翔,不过这次是低飞,以姬令云为中心,绕着四面檐角飞了一圈,又乖乖回来。
“等姐姐有空,可以学着给它下令。”
裴燕度将白兔鹰朝姬令云靠近,让她能伸手摸到它的光滑羽翼。
“它性情极好,这些日子都没啄过我。”
姬令云得到了这件期盼已久的礼物,心情极佳,虽然鹰隼对她来说十分易得,可如今这是裴燕度送的。
“原来你跟铁游打架是为了买这只鹰。这么难得的极品海东青,他倒是慷慨送人。”
裴燕度听她这么说,附耳低声道:“这鹰本是他们铁家想要连人带鹰一起来讨好姐姐的。”
“人就算了,鹰还是好的。”姬令云笑道,“我只当你送的,契塔铁家跟我无关。”
裴燕度逗着白兔鹰,“有我在,谁也别想。”
这口吻又自信又颇有占有欲,少年神采飞扬,眼里冰雪消融却波光涟涟,含情带水,那最后一丝青涩不知在何时褪去。
英挺迫人,似宝剑锋芒毕露,威慑更甚往日。
众人贺她得了好鹰,虽然看不懂她跟裴燕度的关系,可如今裴燕度重新成了指挥使,今日还献上这等珍贵礼物,大约回去后自然会打消往姬令云跟前引荐童子男的事。
毕竟裴燕度正受宠,万一惹恼了他,枕头风一吹,或者他借口查案子把人弄进朱雀阁,这都是要命的。
“崔七郎亲自送礼来了。”
竹月前来禀告,将人迎了进来。
往日崔庭之是花月园最常拒绝的客人,众人诧异的是,他在朱雀阁大牢被关了近十日后,居然得了姬令云的好脸色,今日破天荒能踩进来送贺礼了。
“崔七郎的《洛京游仙图》,各位有所耳闻吧?”
姬令云立刻为众人解惑,“此画是本宫在大牢盯着崔七郎画出来的,此画的游仙用的是本宫的脸,不过这画中人面有两三百人,洛京是诸位的家,诸位不如看看有没有自己的脸和自己的家。”
崔庭之奉上画匣,由群青和藕荷亲自小心打开,放置画架供大家欣赏。
只见洛京月色光辉洒遍神都,众人随着游仙前往的方向望去,神都展现其壮丽身姿,在金粉银纱间,在碧蓝赭黄间,众人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大家纷纷赞叹崔庭之的画技。
但画中有很多处地方已经被朱雀阁清查,旧日废弃的楼阁、无人居住的小屋或是一间贩卖日常之物的小店。
有的云罗杀手被当场擒拿,有的逃窜后服毒自尽,有的逃亡路上被其他杀手所杀……
这些画卷都是中看不到的故事。
“这画我很喜欢,但更适合送给陛下欣赏,毕竟这可是她一手建好的神都。”姬令云见崔庭之因日以继夜的作画,消瘦了不少,看他反而更顺眼了些,“难得看你如此开怀。”
崔庭之颇有深意道:“作画之事,心之所属。”
姬令云道:“那你以后专注做这些事罢,明堂若建好了,还得需你手笔为我武朝绘下这般盛景。”
崔庭之赶在姬令云生辰之时,将此画完整画完,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他曾想向姬令云道歉,为往日他诸多冒犯道歉,可他又知晓,姬令云并不会慷慨大方到原谅他。
一码归一码。
如今他们只是交易完成。
花月园极为热闹,崔庭之许久未曾踏足,见到里面的花比往日更多,其他一切如常,见守在姬令云身旁的裴燕度,这一幕让他恍惚间像是回到多年前。
只是当时的少女与男孩尚是躲在这一方小天地自保。
他当时想要邀请姬令云去骑马,可姬令云不肯,他厚脸皮不肯走,裴燕度挡在她跟前,不让他看她。
裴燕度年幼且消瘦,崔庭之当时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只觉得男孩眼神骇人,仿佛他再近一步,这小子就要咬人了。
多年后,如今整个神都就是他们的天地。
姬令云不再躲着他,大大方方与他谈交易,裴燕度依旧挡在她身前,不需要做出威胁姿态,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堵墙。
他颇有些羡慕,又有些佩服。
他很快离席,上了马车,沉吟不语,锦绣以为他伤怀,隔着车帘问道:“郎君的礼物郡主殿下不满意么?”
“我送什么她都不会喜欢。”崔庭之自嘲道,“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但大家觉得郎君和殿下门当户对。”锦绣不解。
“她在武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不需要我这样的门户,是我得巴结她。”崔庭之难得耐心跟锦绣解释,“可惜了,她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也无意皇位,否则我看她的胜算比谁都大。”
“不过,也就是因为她无意皇位,才会如此受宠。”
“薛陵,一定很后悔当时没有在终南山把她给杀了。”
锦绣不敢接话,她的沉默让崔庭之十分满意。
他身边从未有过这样不起眼的女子,但此刻他却觉得不起眼的好处是安静,他想要这份安宁。
在马车上沉沉睡了片刻,他忽然被锦绣推醒。
锦绣轻声道:“郎君,不对劲,这不是回家的路。”
而外面的车夫像是听到了这话,忍不住轻笑道:“七郎忘了与主人的约定么?”
车夫本是男人,但此刻声音却两人极为熟悉——容娘。
容娘一直都是薛陵放在崔庭之身边的人,容娘美丽动人,与崔庭之有过**之事,可两人始终无情。
崔庭之镇定心神道:“还好你没想着把我棺材里运去见薛陵。”
“这里可是神都,朱雀阁连棺材不放过的,毕竟七郎在画里把咱们的棺材铺给画上去了……这些日子云罗的姐妹兄弟们折损大半,主人本是毫无头绪,可今日七郎偏偏要去送画给郡主。”
崔庭之叹气,“看来是我疏于防范了,薛陵身体还好罢?”
“主人并不好,需要七郎的血肉做药引。”容娘恨声道,将马车驭得更快了。
崔家家徽的马车在神都不会被阻拦,即使朱雀阁也不会轻易检验,马车轻轻松松离开了大道,朝着神都偏僻坊市而去。
崔庭之镇定记着路线,发现此处是他洛京图里没有指认的地方。
目的地是一隅竹林小园。
夕阳洒落密林,漫天飞舞着竹花,让人宛如踏入死地。
因为竹花一开,竹子就会枯萎凋零。
这白絮飞舞宛如漫天纸钱的坟场,崔庭之下了马车,看到林间半遮半掩间的小坟堆,与残破的石碑,恍惚忆起此处是何地。
在竹林中心的空地上,有一间竹屋,屋前站着的人,手捧着药盏,正在仰面望着满天白旭被夕阳染成金色。
崔庭之道:“我想起来了……这里是薛家的祖坟……多年前,洛阳尚未扩大,此处还是在郊外,如今已经成了城中坊市。”
薛陵披着单衣,长发在短短时日里生出了许多白色。
他往日虽然生病,但容色未减,可如今枯槁如朽木般,连眼神都变得浑浊起来。
崔庭之常对他有种天妒英才之感,可现在又觉得他在与天相对抗,才落得如今下场。
“我很奇怪,明明允王殿下已经回来了,各凭本事的话,老三老四也比不过他,咱们只需好好经营,一切都能如愿,为何你要如此着急。”崔庭之此时忽然了然,“可现在我知道了,你活不了多久,所以你比允王还要着急。”
“我知道慕蓉腹中的孩子不是你的。”薛陵自顾自道,“可她的话我信了,明明理智告诉我,你崔庭之风流却不下流,明明我知道她隐瞒我很多事,可我偏偏信了她。”
“外人看来都是我拿捏了她,可当我知道她怀了旁人的孩子时,才知道我自诩掌控人心,却还是被她给骗了。”
“一步错,步步错。”
“我害了你,你卖了云罗,很公平。”
崔庭之想要上前,却被容娘用刀架住了脖子。
只要薛陵轻轻点头,他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薛陵并未急着杀他,而是让阿福斟了酒,与他对饮,“难得一见的竹花开,你我少年相识,如今却要生死相隔,不如好好欣赏这盛景。”
“薛陵,收手吧,阿云顾全大局,若由允王替你求情,一定能成,你为允王劳累半生,不如现在好好调养身体,等待时机……”
崔庭之的话听在薛陵耳中,跟求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轻蔑笑道,“你若没有把朱雀阁引来,那我还信了你的话,当你是朋友,可如今,只怕你刚出了花月园,裴燕度就跟上来了。”
薛陵话音刚落,崔庭之环视四周,并未曾在竹林间看到什么人影。
可一声清越的鸣叫划破寂静的竹园,惊起林中无数燕雀纷纷飞离。
飘散的竹花白絮间,有一只如云朵洁白的鹰隼落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竹枝啪得一声在少年手中折断。
绯衣少年轻盈如雀越上竹屋之顶,与那鹰隼并立,手中竹枝化作剑,极强的内劲荡开了眼前缭乱视野的飞絮。
园外隐隐听到狗吠。
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一路跟着追了过来。
但要命的是,小阎王亲自来索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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