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在日落之前进了长安城。
左金吾卫将军殷城亲自迎接,连带着长安大小官员都来了,一则是迎接郡主,二来是长安官员托殷城之名在平康坊摆了宴席,要为裴燕度接风洗尘。
平康坊以青楼闻名,亦是长安风流公子与游侠儿常常混迹之地,美人与美酒,歌舞齐聚,是长安的不夜坊。
姬令云他们刚刚经历那遭惊险事,并无心思应酬人,尤其是裴燕度,当姬令云道今夜要入大明宫将他丢在外面时,脸上神色又冻住了。
“你去应酬,我去休息。”姬令云看着诸多官员期盼眼神,不由在他耳边低声道,“平康坊呢,你们男子不是最爱去的地方么?你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若是有相好,也可以去看看。”
“郡主姐姐,我没有。”裴燕度亦附在她耳边道。
姬令云听完,瞪了他一眼,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把马鞭塞回他怀里,忿忿然跳下了马,“群青,我们回宫!”
两人这般低语的样子早被众官员看在眼里,见郡主骤然生气离开,大家面面相觑,只能望向殷城。
殷城上前,望着姬令云远去的背影问他:“郡主殿下为何生气了?小十三,你惹她不高兴了?还是因为我们要去平康坊,她对你不放心?天地可鉴,我殷城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你这种洁身自好不为女色所动的小子。”
“六哥,郡主殿下只是嫌弃我不擅交际,我想随她进宫,她不让,她让我随诸位饮酒。”
他这番话惹来殷城的笑,众官员亦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何止不擅交际,如今离开长安五个月,见识到了神都官场,还攀上了郡主殿下,往后可不能给她丢人。”
殷城与他关系尚可,两人一人在银雀台,一人管金吾卫,是解逢臣左右先锋。
宴席入席时,天色已暗,但平康坊中的灯火灿若明霞,灯下美人托盘鱼贯而入,酒香随着斟酒落杯声肆意散开,琵琶声里歌声婉转靡丽。
裴燕度心不在焉与众人饮酒,他酒量颇佳,是因幼年时杀手训练所致。
因为当杀手必须克服很多常人无法克服之事。
比如饮酒不醉,若是酒量不好,就会被组织淘汰,淘汰就是死。
他不轻易展露酒量,因为之前年纪小,解逢臣也没试过他。
但今夜他要装醉。
他只饮了几盏酒,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做出一副不胜酒力但为了郡主叮嘱勉强而为,与众人竭力饮酒的假象。
反倒是殷城看不下去了,阻了与他敬酒的人道:“小十三年轻,你们这些老油子可别太过分了啊!”
裴燕度趁机做出脱力状,令手中杯盏落在桌面,面红耳赤要去净手,旁边之人忙趁机朝身边的酒姬使了个眼色,让她扶着裴燕度离席。
裴燕度望着那蔻丹刺眼的手指,忙拽过殷城,让他扶自己出去。
殷城啧了一声,“就这么谨慎?”
然后又对其他人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是谁的人?别耍什么小心思,万一郡主殿下生气了,可要你们好看。”
殷城总算逮到教育他的机会,一路对他指点。
“塞女人塞金玉,今晚有得应付,居然就这么醉了,以后在神都官场怎么混?总不能一辈子都在银雀台吧?”
可当他们来到净手房时,裴燕度像躲女人似的也将殷城推开了,抬起目光清明的眸子,冷冷道:“帮我遮掩,拿腰牌给我通行,我要离开。”
“你要进宫见郡主?”殷城见他一副没事的模样,刮目相看,“演得不错嘛。”
“不是进宫,仇家找上门,今夜去杀。”裴燕度将解逢臣的信给他,“义父密信,只说给你一人看。”
殷城接过信,将夜行腰牌给了他,扫兴道:“搞了半天,你是让我们挡箭牌。”
“麻烦六哥了。”裴燕度推开窗的一道缝隙,望了望四周路径,他对平康坊,对长安都很熟悉,因为他本就是长安城里浪荡孤魂,也曾试过宵禁之后游荡夜城,躲避金吾卫。
拿上腰牌是以防万一。
“那我说你醉得睡着了,我还给安排了个小美人陪床?”殷城笑道,“这样那些老油子才会相信你舍不得离开了。”
裴燕度拒绝:“不行,假的也不行,会玷污殿下名声。”
“这世道女子才守贞守名声,你正当风流倜傥少年时,若守着郡主殿下一人才奇怪罢?在官场会被人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反正我名声已经够差了。”
裴燕度不跟他啰嗦,跳出窗,飞檐掠走,片刻后那袭银雀玄衣隐没在夜色里。
长安城沉浸在月色中,月花清晖,点亮世俗人家的屋檐,他踩着琉璃瓦片,踏着木格石墙,身体里的酒意已被内劲催飞至风里。
他像只夜雀,灵巧地在纵横坊市间。
他前行方向是青龙坊的家。
他其实并不确定那里是否有埋伏,但那些人连衣冠冢都寻到了,总不会漏下他们的小院。
下午与姬令云分别时,他在她耳边说得就是这件事,他想趁人不备去探一探,若无事,那么明日再接她过来。
也不知他的郡主姐姐现在在做什么。
过往七年,他的思念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模糊,他生怕自己再也记不得她的脸,于是在心中一遍遍描摹初见十六岁少女的样子。
待到两年前,她从山中回到神都,他却在长安无法见到她。
两京间隔着山隔着关卡,隔着势力,于是他拼命表现,为的就是让解逢臣觉得他有用,然后命他来到神都。
他确实做到了,他对解逢臣很有用。
有用到如今能攀上郡主姐姐。
可他的来历如此微贱,连父母也不是亲生的。
裴家小院,静静坐落在青龙坊的偏僻之所,小小的院子,一株高大的柿子树就占了半个空地。
树影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在怀中,他的父亲母亲就埋在树下,像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他们是没有血缘,即使他们只短暂成为过一家人,但天下之大,人群熙攘,唯有他们三人成了一家人,那便是前世注定的缘分。
裴燕度已不记得父亲母亲的脸了。
但他还记得柿子成熟时气息。
阿爹将熟柿子打落在地,阿娘将它们削皮制成干果,剩下一个最大最软的放在他手中,让他吸吮里面如蜜的汁液。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吃到柿子,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这棵树的柿子他不曾摘过,任它们挂在枝头,被鸟啄食,然后掉落,浸润泥土,年复一年,与父母的骨灰融为一体。
现在是夏日,柿子树叶繁茂,他纵身落入院内,身影被树荫遮蔽。
他摘下数片叶子,内劲附叶,如暗器般洒落屋顶。
有细微的瓦片响动声迭起,他心道,总算没白来,且不止一人。
他如今非常想知晓这些杀手是来自何方,那个关着他的地方又在何处,原本不愿面对的往事,在姬令云的逼问下,如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血淋淋地痛,却产生一丝豁然开朗的快意。
他挑衅道:“何必藏头露尾,大大方方出来打,莫非你们是怕了我?当年我若还在,你们只怕早就被我杀了。”
人并非出现,但静谧中,有破风细响,他捕捉到黑暗中那一道道闪烁,想起了迷晕群青她们的针。
剑出鞘,剑身急掠,将一一细针挡去。
他那会也学过暗器,是被接的一方,暗器上有微毒,一旦身中暗器过多,微毒叠加亦会致死。
现在让他想想,从蹒跚学步开始的小孩就浸淫在杀人与被杀的黑暗世界里,他能活到七岁,也算是颇有天赋。
毕竟现在这几人连他的身都不近不了,甚至没有警觉就给他占了先机。
那些人这一路监视他,对他的了解泛泛,还真以为他安心会留下来喝酒么?
“如果你们就这点本事,那么我就大开杀戒了,姐姐还等着我回去伺候入睡呢。”
他轻轻吹去剑身的细针,走出了树荫的笼罩,剑尖凝着一点月色,于他手中挽起一泓清华。
……
姬令云打个了哈欠,趴在大明宫临湖的寝殿软榻上,湖面清风,撩动着驱赶蚊虫的熏香。
她枕着高枕,正在翻看宝库清单,姑姑留在大明宫的东西很多,她很快找好了按照姑姑所说送给柳仪的礼物,金光灿灿的,越贵重柳仪越喜欢。
可裴燕度呢?
她竟想不出他的喜好。
但人总有偏好。
比如她就喜欢形式华丽的裙装和古拙温润的玉。
喜欢花。
喜欢吃美食。
用膳时总要喝一点酒。
裴燕度呢,无论是以前做她的仆从,还是现在相处,他都顺着她的心意与喜好,他将她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可他自己却点滴不漏。
不过这也不难。
她都将他那段难以回首的往事都逼问出来了。
想要知道他的喜好,那就用心观察就是。
姬令云往昔只对姬照月用心,崇拜与功利心皆有。
现在对裴燕度,她好奇有之,驾驭心亦有之。
“娘子还不睡么?”
群青打着哈欠帮她梳理平铺在身后的长发,洗净之后乌发如云堆柔软,散发着花香。
“分别时我偷偷塞了宫牌给他,所以我还要等他进宫回报,你困了去睡罢。”
姬令云望着那轮明月,好奇呢喃,“也不知他现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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