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幽巢

银雀台的石室烛台之光幽幽爬满半壁,壁上挂着寻常人少见的刑具,刀针鞭一类不提,姬令云听闻解逢臣的喜好是设计枷具,定叫受刑之人深刻了解人间至痛的滋味。

面对裴燕度的咄咄逼人,姬令云并不想让他看笑话。

她沉下心娓娓道来,凸显气定神闲,临危不惧。

“第一桩坠楼案,我已在刑部交代清楚,刑部查不到证据。这第二桩所谓下毒案,前日裴副使也来问过话,我已知无不言。谋害人要查明动机,我与杜三郎之事,裴副使当时虽然年幼,却也是我的身边人,亲眼所见我对此人婉拒,并非传闻中因爱生恨。”

“第二桩,齐侍郎,我与他过往有寺庙老尼见证,当年只是见怜救难而已,并无私情。”

“而且连姑姑……陛下也知我喜欢郎子的口味,我自幼崇敬英雄将军,但又嫌弃他们日常太过粗鲁,所以当年推三阻四不愿选不定夫婿,那年还跟陛下闹过一场惹恼了她,才求罪出家修心养性的。这些裴副使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今我落入银雀台,若被刀架在脖子上,或许我只能靠编故事了,屈打成招了。”

“所以,裴副使,打算对我用刑吗?”

姬令云就算再慌,也不会在他人面前露怯。她自幼模仿姬照月,帝王的临危不惧的气度也能模拟几分。

裴燕度似料到她能言善辩,静息听毕,避而不答反阴阳怪气赞道:“郡主生性坦荡,果然无所畏惧。”

她可不是藏在深宫闺阁的女子,昔年姑姑姬照月帮助缠绵病榻的帝君处理朝政、接见朝臣多年,而她这个小尾巴,添茶研墨整理奏章,耳濡目染已久。

虽然她十四岁后被封郡主赐花月园府邸出宫居住,但皇宫中所有的花都是出自她手,每季更换也得靠她,而且每月还要陪姬照月赏花打马球下棋选衣裳。

见得世面,能摸清姬照月的脾气,除了婚嫁之事惹过不悦,姬照月宠爱她更甚亲生子女。

别说目前并无实证,就算她真的毒杀了齐茗,只要姬照月心软,解逢臣这狗腿得到圣意,一定会将所有证据和流言抹去。

解逢臣年少时浪荡无所长,后投身为匪盗欺压良善被投过狱,似是天生坏种,能被姬照月当皇后摄政时看中提拔,只因其手腕非同常人,无罪之人进了银雀台后,经他之后生出种种罪证。

而能在解逢臣十几名义子中最为得宠,堪堪及冠被提升为副使,裴燕度的能力只怕更甚他义父当年一筹。

果然还是民间出人才啊,姬令云神思飘忽,面对着昔日奴仆一跃而成审讯她的人,心头曲折回转,似要从他这张妖美过份的脸上,寻到一丝昔日痕迹。

两人挨得极近,裴燕度身上似有冬夜兰香,幽冷清欢。

少年陌生得让姬令云生出一丝异样。

往日她只对银雀台的小阎王有所耳闻,只因她人在洛阳修心养花,而少年留在长安——前朝皇都,镇压叛臣。

裴燕度携着那股冷香来到摆放刑具之处,仿佛在挑选适合郡主身份的刑具。

“我听闻洛阳令喜欢进门先往人鼻中灌醋,给人口中灌溺物,光是这种屈辱就有很多人不堪忍受,正好,我也是这般人,所以要请副使念在昔日情份,省去这些繁缛。”

姬令云被困宫中几日,早已做好谋划与决断。

都说帝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这几日她还不曾与姬照月见过一面。

她想在解逢臣和裴燕度口吻中揣测女帝的心思,可解逢臣依旧笑面虎接她而来,裴燕度则是很奇怪,但她没心思琢磨出这份怪异。

但受辱之苦,能避则避吧,放低姿态也不会有所损失。

裴燕度听她之语,倒是怔了怔,带着自嘲笑意:“昔日情份?郡主是在求我么?”

姬令云点头,“自然。”

“看来郡主是不懂求人的。”裴燕度手中握住一方精巧木匣,回身对她道,“郡主聪慧过人,想来在我银雀台多待几日,就会懂。”

姬令云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难不成要她学那些被银雀台抄家时的软骨头,被他一威胁一放狠话,就哭哭啼啼求饶么?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她以前可未曾苛待过他啊!

非但不苛责,甚至还好好当弟弟养着呢!

满腹疑惑间,姬令云被请离了石室,往银雀台更深处的监牢而去。

正值晌午,她跟在裴燕度身后,经过银雀台的幽暗长廊,细密雕镂的木窗漏进斑驳陆离的光点,铺洒在两人身上。

她进来时有银雀台四名从属,但此时,裴燕度并未让他们跟着。

银雀台离皇宫很近,仿如姬照月屋旁树上筑巢的家雀。

她只能跟着少年走向未知之处。

少年身形俊秀颀长,银雀台服制衬得他肩宽腰窄,腰链轻轻打在腿上,腿也极长,十分养眼,整个人如挺拔玉树,生机勃勃,只是少年转过来,美好画面如泡沫般消失。

裴燕度的神情阴晴不定,全无她脑中所想的春光明朗少年郎,真真令人遗憾。

裴燕度又恢复了冰霜面孔,“等会地下肮脏,只怕弄脏了郡主的裙裳。”

他的目光落在她石榴色的裙角。

裙裳是姬照月新年赐礼,她是特意穿上,起码身穿御赐,能随时提醒他人,她的不仅身份尊贵,还极为受宠。

她故作无奈:“那要如何?解裙换囚服么?陛下赐我衣裳,今年第一次穿呢。”

她们姬氏女子从来都是好相貌,非娇柔碧玉色,而是雍容雅丽的落落大方,若着红色,于花丛冠绝,于山出朝阳,彰显王朝风华。

她坦然展现自己的美丽,令裴燕度目光不敢多逗留,少年人毕竟是脸皮薄,他垂眸冷冷道:“……只得冒犯郡主。”

姬令云不明所以跟着他进了一扇铁制门。

门后是深入地下的石阶,扑面而来的复杂气息让她几欲干呕,闻惯了花香熏香春日泥土气息,她如乍然落入萤腐泥沼,双足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几盏油灯照亮阶梯之路,人影拉长落在石壁,反而更添几分幽鬼阴气。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下意识要惊呼的声息,被少年落在耳边微哑的冷声止住,“冒犯郡主了。”

原来裴燕度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没有丝毫停顿,稳步往下而走,她只得用手攀着他的臂,心道,原来是种冒犯。

她小时候被父母抱过,被当朝女帝和前朝帝君抱过,这些都是亲人拥抱,长大之后,竹月抱过她渡河……细数起来,她好像从未被非亲人的男子抱过。

裴燕度抱得很稳,她裙裳轻薄,很快感受到少年手臂传来的热度,两人贴身而偎,她衣裳熏香与他身上的兰香杂糅一团,竟驱散了些许狱中异味。

狱卒们见两人来起身相迎,裴燕度瞥几人一眼,那几人不敢多看,当即跪地。

裴燕度两手不得空,将她抱至悬挂钥匙的石壁旁,示意她取那枚系着红绳的钥匙。

姬令云有些窘迫,“不如我下来?脏就脏了吧。”

“郡主身着御赐之物,在下惶恐。”

……

姬令云看不出他哪里惶恐,而且当她费劲想挣扎下地时,反而被他的手臂箍得更紧。

果然是练武之人,手劲还挺大。

两人僵持片刻,她妥协,只得伸着涂着蔻丹的手指勾住那串钥匙。

钥匙共两枚,像是常用的,铜色光泽柔润,红绳应该不是染了血的红。

裴燕度抱着她经过几间隔栏可见的牢室,里面空空如也,地面却隐有未曾洗净的血色,已呈褐色。

近些日子,神都安宁,并未有朝臣入狱。

再往里走就以铁门关押的重犯,似是有人,经过时,她尚能听到几声微弱呻吟喘息,但很快,裴燕度就抱着她远离。

他们来到银雀台地下牢狱的尽头,同样有一道阶梯,往上而去,抵达内室。

少年的靴子最终踩在微潮的地面,停下来后,将她放下。

横长的屋子,屋前地面泼洒的水尚未蒸发殆尽,但彰显净洁,但姬令云还是微微蹙眉,提着裙角,将钥匙交还。

门打开,乌洞洞的房间阴冷得让她有些退缩。

房中并无奇怪气息,靠近顶墙处有一排小窗,窗外的高树将光遮了大半,只余下几缕薄薄日光如游鱼般在墙面随风而动。

跟她之前见到的牢狱不一样,这里竟然是有家具的。

虽然只是一张简单的卧榻和桌柜,桌面有茶盏,柜子里有裙裳被褥,甚至塌边还有一架镜妆台,连洗簌更衣用具也有,简直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果然银雀台就是姑姑的态度。

目前她还没有失去姑姑的信任,解逢臣不会为难她,但果真是要她在此地住上几日做做样子而已么?

她正思索着,适应着这间囚室,并未进门的裴燕度不发一言地锁门离开了。

没有灯台,好在来到银雀台这半个时辰,她已全然适应这种幽暗。

她往日住在山中寺庙,也体会过这般幽寂,但身边不曾少过人的陪伴,身边四个侍女总有一人在旁。

如今她们各自身负她交代的任务,第一次与她失去联系,也不知是不是同她一样的不安呢?

既来之则安之,她手抚过榻上被褥,微有凉意却干净无异味,她盘坐榻上,心念着佛经,以求心定。

入定时光飞速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屋外轻如兽类的脚步声,随后是钥匙入锁的清脆声响,还嗅到了蔬果饭食的清香。

睁开眼望见窗外天色已暗,室内本该暗得看不清五指,不知何时那桌面放置了一个泛着幽光的夜明珠。

她蓦然想起白日裴燕度拿过的木匣,原来放的是这个,她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手枷。

本来想着要辟谷几日,毕竟她也不想在此地跟散发气味的净桶为伴,却没想银雀台竟然还送新鲜饭食来引诱她。

而且,送饭菜的人居然是裴燕度。

“我……不吃。”她艰难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哑了,是太渴的缘故。

裴燕度脸色比起之前那副阴晴不定的样子似乎缓和了些,只是神情更寡淡了,他捧着一碗粥走来,面无表情道:“郡主少人伺候,银雀台饮食也不够精致……”

“如此,在下只能冒犯了。”

阿云在银雀台day1 :冥想、打坐、想念小姐妹

小裴:求你……好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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