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品酒,是姬令云这些年的一大乐趣。
只是与不喜欢的人一起饮酒,真是饮琼浆玉液亦是无趣。
姬令云有诸多追求爱慕者,崔庭之是最特别一个,因为追崇古风荒诞不经,又以文采风流为名玩弄女子,美其名曰才子多情。
午时刚过,平康坊酒肆人声渐起,姬令云跟着崔庭之踏上酒楼。
纸门轻薄,遮不住太多声响,隔间投壶哄闹使此起彼伏,歌伎吟唱穿透数层阻隔,弦声琴声交织和谐,酒香就在这些喧闹的缝隙中,流泄入盏。
“阿云,先以梨花春润喉。”
酒虽来到,但酿酒师未出现,崔庭之见她破天荒答应了邀约,喜不自胜,亲自斟酒伺候。
梨花春并非是用梨花酿造的酒,而是取了深山梨树旁的溪水酿造,入喉清洌甘醇,如春风醒神,但并不灼喉。
“此酿酒师是女郎,喜欢以花为酒名,我想来正合你意。”
崔庭之一直在说话,介绍此名酿酒师,或介绍酒,滔滔不绝,甚至还作了几句诗。
当然佐酒食物也是精致,在夏日冰冻之后呈上,新鲜水果放于冰上,鲜花点缀。
姬令云让群青和竹月同坐同食,还不忘问道:“崔七郎不会介意吧?”
“有美同座,何来介意。”
崔庭之谦谦公子的美名当然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喜欢跟美人在一块。
听完他这话,姬令云在座下轻轻摁住了群青的手,防止她把自己气闷了。
群青虽然不知姬令云答应这人作甚,但她一向秉承娘子让做的事必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她埋头苦吃。
竹月饮酒是好手,姬令云浅尝辄止,其余的交给她喝。
连上了四种酒,以四季之花命名,倒是符合这四季给予人的感觉。
冬日的酒还得温过更为绵醇。
一席午食吃了大半时辰,姬令云全程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品酒,吃菜,静静地听崔庭之说话。
吃到半饱,她觉自己脸上已有温热,而崔庭之眉飞色舞的,正要把候在后厨的酿酒师叫来时,她不轻不重放下杯盏。
声音清脆,打断了崔庭之的话。
“无需见了。”
崔庭之愕然:“为何?不满意?”
“太过清淡,我要寻醇烈之酒,可如今这些酒都不够,喝上再多也难醉,若是有那种让我一杯倒的,才可入飞花榜。”
姬令云难得认真同他说话,不过她是公私分明之人,这酒确实入口适宜,只是并非她所要的人才。
崔庭之笑道:“你的酒量不浅,能让你一杯倒的,那可要难了。”
“总会有的。”姬令云随口问道,“不知崔七郎来长安与我相遇,是巧合还是故意?”
公事已毕,现在就该聊私事。
“是缘分。”崔庭之凤目醉意灼灼,“如今你已有了婚约,我不再提惹你生气,不再谈求娶之事。”
“裴燕度那小子我知道,是个无趣粗鄙之人,若是今日,他与你对饮,哪有我这般滔滔不绝,为你解闷开怀,你们以后只能对着闷饮。”
“嗯。”姬令云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如你话多。”
崔庭之得意继续道:“这几日在长安,听闻这位裴指挥使的趣味,好像又给他攀上了一门新的亲戚了。”
“哦?”
“想来那裴良你们已经见过了吧,他嚷嚷着裴燕度就是他们裴家失散的孩子,若他真是河东崔氏,那身份勉强能配得上郡主您了。”
看来这几日崔庭之听了不少消息,这长安对裴燕度来说,可真是个**阵了。
这也是姬令云答应同他饮酒的第二个目的,她很好奇,崔庭之出现的理由。
单纯为了堵她?她倒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个魅力,让崔庭之在陛下赐婚后,还敢求亲。
“那裴良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当时都要信了呢。”姬令云悠然道,“不过小裴他哪有世家子弟的风范,跟你这种人更是天壤之别。”
女子要守妇德,男子也得守夫德。小裴有,你没有,岂不是天壤之别。
姬令云心中冷笑,横竖比较,她家小裴果然是难得的,没有世家大族子弟的自视甚高、自以为是的做派,也没有伪君子假道学的矫揉造作。
除了当年离开她拜在解逢臣麾下这个污点,夫德真是万里挑一得好。
崔庭之自以为被赞同,更是兴奋,话也越发大胆,“阿云,我不知你为何看上他了,但你迟早会后悔。不过也无妨,你是郡主,以后厌了,想要情郎慰寄,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大可以找我。”
姬令云以手掩唇,仍问道:“无名无份你也愿意?”
崔庭之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何须名分,只求真情。”
姬令云故作犹疑道:“那你之前为何一定要求娶我?弄得满城都是你与我的流言。若你是真的喜欢我,大可让令尊提亲,而不是你自己做主,大肆宣扬,毁我名声。”
“阿云,你不懂男女之事,嫌弃我并非清白男儿,我只能出此下策。如今看来你已尝过情事,否则你也不会答应同我饮酒罢?你应该知晓,这种事,可是人间至乐,需得与有情趣的情郎一起才行……”
“等等,这可在长安,人多口杂,若我们……不太好吧?”姬令云真的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忍着恶心转了话题。
崔庭之声音低了下来,但笑容愈发荡漾,“阿云,长安城外终南山下,有我的别业庄园啊。很早就同你说过,那里风景怡静,园中名花异草多不胜数……”
姬令云心里正疯狂翻着白眼,就听到身后门被重重推开。
那抹熟悉的玄影如盛夏清凉的冰玉,落在她的身畔。
裴燕度急匆匆进门,店家在身后都拦不住,可他推开门后,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稳稳落座在姬令云身边。
店家见三人相安无事,默默关门退下。
姬令云朝他笑了笑,手臂枕着侧脸,对他道:“正巧在说你呢。”
裴燕度显然是赶路来的,气息尚未平稳,她虽不知道他哪来的消息,但崔庭之可是两京名人,想要拜会巴结他的人很多。
崔庭之与女子共饮的消息会很快传出去,而群青和竹月又未曾遮面,她的身份很快会被确认。
裴燕度若能赶来接她,她自然省事,若他消息闭塞,那得好好反省一下银雀台在长安眼线为何不行了。
裴燕度神色平静与面露愕然的崔庭之寒暄一番,轻声细语问她:“要回去了么?”
“可。”她伸手搭在他手背上,对崔庭之道,“多谢崔七郎款待。”
崔庭之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姬令云腿一软,整个人倒在裴燕度怀里,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娇柔,“小裴,我醉了,走不动。”
裴燕度毫不费力将她横抱在怀中,同时将幕离遮住她泛着珠粉的面,潇洒离去。
姬令云本就没醉,但还是犯懒不想走,又想让崔庭之添堵,于是让裴燕度抱自己上了马车。
头枕着少年的肩,她斜目见到了他不知何时没了弧度的嘴角。
生气了?倒也不像。
她等他问。
可惜这马车都快跑到宫门口了,他居然能忍得住不开口。
“你为何不问?”姬令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裴燕度睫羽低垂,颇有些可怜的模样,“姐姐,这是可以过问的么?”
“可以。”姬令云绵力捶了他心口,“你少来装可怜,快问我!”
裴燕度眸如星子,手臂裹着她,低首捉住她的嘴,碾来复去。
然后对还在发懵的她道:“你们的话我听到一点,耳力太好……崔庭之人品不好,姐姐不要找他做情郎。”
姬令云对他这般偷袭又中止的行为十分不满,催促道:“还有呢?”
“……人间至乐,我也能给。”
裴燕度像黄犬似的又复舔吻着,几乎要把她鼻息间的酒意都渡走了。
真是要了大命。
姬令云晕乎乎想,她可没想要这样,她明明是带着正事去赴约的。
想到此处,她赶紧把人跟自己推开一道缝隙,低喘道:“我本想要试探他忽然出现的原因,是否与你的事有关。”
裴燕度眼底阴沉,略微烦躁,但还是抑制了语气问道:“他不是来追着姐姐你求欢的么?”
姬令云瞪他,“方才他同我提了裴良要与你认亲的事。”
“此事六哥早就知晓了。”裴燕度了然道,“我们离开神都之前,义父让我把一封密信交给他,上面写的就是这件事。”
两京距离如今近,解逢臣奉女帝之命监视两京官员,每日都有从长安而来的密信与飞鸽传书。
除了老六殷城,解逢臣留在长安的义子也在收集消息。
裴燕度拿着信并没有偷看内容,所以直到今日才知,裴良早就在长安散播裴燕度可能是他侄儿的消息。
而殷城在接到解逢臣的信后,确认他没有偷看后,又得到他今日否定是裴家人的说法,才对他说了实情。
若是他偷看了密信,或者又借此机会认了裴家这门亲,则会失去解逢臣的信任。
姬令云笑了,“解逢臣对你居然如此提防?但你对他还真是忠心呢。”
“应该的,义父将银雀台交给我,自然是要时刻考验我。”
裴燕度这时脑子总算不再是男女之事,正色问道:“姐姐,那你还问到了什么?”
“唉,听了一耳朵污言秽语。”姬令云摇摇头,“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
“何事?”
“庄园别业。”
姬令云手指勾着他垂落在至腰间的马尾,“长安郊外,终南山下,如此多庄园别业,正好藏匿杀手组织。”
裴燕度心头微颤,他本不愿意回想记忆里幽幽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被父亲带着从庄子里出逃一夜后。
他见到了巍峨城门上挥洒如金的阳光。
他忆起了父亲喘着气笑着对他说,“孩子,进了启夏门,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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