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香浮

马车行至城郊乱葬岗附近,已是近黄昏,夏日炎风未散,此处气息略有浑浊。

姬令云不但戴上了幕离,也同时用面巾遮住脸。

路旁柳柏绿意森森,若是天黑下来,这些树影就成了如同鬼魅的影子,远远见到的坟堆被低矮的栅栏隔着,隐没在长草之间,未烧尽的纸钱乱飞着,宛若飘魂。

姬令云没见到可疑的等待之人,倒是见到了有抬着草席的麻衣送葬人,草草挖坑,然后将草席埋入,再简单地立了个木牌,再烧些纸钱,丧礼毕,生者踏上归途,因为城门即将关闭。

那驾车来的小二哥在疑惑中,被锦绣送走。

两人站在路旁,锦绣一株树上拿下一盏白纸灯笼,上面书写着两个字“日入”。

日入即日沉酉时。

锦绣点燃那灯笼的白蜡烛,对姬令云道:“他们知晓郡主愿意前往,所以去将棺材换马车了,日入时分会到来。”

锦绣又怯怯地补了一句,“我们出了长寿坊他们就应该知晓郡主并未被我威胁。云罗眼线很多。”

原来除了银雀台,云罗山庄居然在长安也有密网般的眼线,江湖门派,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养着这些人呢?

姬令云冷笑,“若我不同意,就进棺材?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锦绣劝道:“其实若郡主现在回神都,也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生气了。”姬令云望着那灯笼,“就这么打道回府,我会气得睡不着的。”

日入时分很快到来,自路的那一头,一辆极为崭新华贵的马车缓缓而来,这拉车的马品种……看着并非来自中原和西南,仿佛混了西域马的血统,并不像是甘于拉车的马。

而是纵横驰骋草原的良驹。

车夫是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唇色艳丽,肤色白如铅粉,妆容异常精致,身材丰腴窈窕,只稍一看既知是个美人,但她居然只是个车夫。

谁家奢豪如此暴殄天物。

姬令云扫了一眼锦绣,发现她对这车夫露出羡慕的眼神,只是她很快垂下眼眸,恭敬对车夫道:“容娘,此行我要陪着郡主殿下。”

容娘下车朝姬令云行了礼,对锦绣轻蔑道:“小贱人沾了光,行吧,你以往多次想去见主人,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怎么还带着些后宫争宠意味?

酸醋味。

姬令云不动声色,见锦绣在马车旁俯下身子,供她踩踏。

她以往要么是垫着椅子,要么是被人抱上去,除了儿时踩太监的背,却从未踩过女子。

今日也不例外。

见她不动,容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拿出车凳,那车凳上铺着纹路不同于中原的毯子,姬令云踩上去时,心中已猜到了五分。

剩下几分留着看车内的装饰。

浓烈的蔷薇露香扑面而来,车帘织绣精致程度都快媲美她在神都的车驾。

锦绣并没有被允许坐进来,而是同容娘一样坐在外面。

姬令云坐在软云般的垫子上,靠着极为舒服的枕头,拾起了特意放在一旁的书。

是她爱看的话本。

她从小就爱看志怪传奇江湖话本,不爱读四书五经,宁愿去挖土种花也不练字,更不会学绣花,男子考科举的事她不做,女子相夫教子那一套她也没耐心,就这般在皇宫旁观政事,养着花儿,看着杂书长大了。

这车太舒服,马儿跑得又快又稳,车里甚至还给她准备了点心干果。

真是让人丧失警惕。

不过这一路越走越偏离官道,路途开始颠簸,好在车里的垫子足够软,她并未受到太多影响,看完话本,小睡了一会,撩开车窗帘子,夜色沉静映入眼帘。

车驾前头已经燃起飘灯。

她吹熄了车内为她准备的灯。

整个人坐在黑暗里,微阖着目,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

深夜的山林里,河川流逝声响在耳边,她望着被风吹开的车帘缝隙,只见树影丛中有萤火飞过,那是她极为少见过野外成群结队的萤火。

虫豸与鸟鸣不绝于耳,但随着她们越近深山,隐隐似乎能听到兽类的鸣叫。

也许是狼或者狐狸?

姬令云倍感新奇,自己居然置身在话本里的场景,气氛诡异到,让她觉得精怪鬼魅都要出现似的。

不过,就在她觉得有些害怕之际,月色已温柔地从云层后出现,光洒大地,森然的兽鸣消失了,万籁俱寂中,她听得容娘道:“殿下,就快要到了。”

之前裴燕度所说,他被他父亲带着逃亡了一夜,可如今她略作计算从乱葬岗到现在,也不过两个多时辰。

也不知有没有到亥时呢。

如今近距离,不是抄了近路,就是此处并非真正的云罗山庄。

假的么?

带着各种猜测,马车停了下来。

锦绣扶着她下了车。

双足踩在了绵密的草地上,草地像是常被人打理,生得茂密而整齐,路旁生着的花也并非杂乱的野花,一眼望去就是被人精心栽种打理的。

她抬眼望去,月色下,一座竹桥跨溪而过,桥的尽头是绵绵竹林,竹林在月色下随风轻晃,山风异常清凉,在竹林缝隙中,她看到了一座隐有灯火的山庄。

自竹桥边的栓马石柱上开始,木制灯架里已被点燃,一盏盏灯延伸至山庄门口。

像是在迎接她。

溪水声静,庄园深处幽幽传来丝竹乐声,被山风送到了她的耳畔。

已经猜到了七八成。

姬令云其实几乎就已经能断定这次邀她前来的主人是谁,只是剩下那三成,还是因为她抱着一丝希冀,希望那个人不是崔庭之。

要不然,她得被恶心一阵了。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能不能换个人。

但菩萨早就有启示,女人的直觉让她在平康坊第一次见到崔庭之时,就已生出不着边际,毫无实证的猜测——

崔庭之,跟云罗山庄有关。

他知晓她的喜好。

这马车既是崔庭之的排场,也是姬令云的喜好。

“崔七郎人呢?”

姬令云久久伫立,凝视着崔庭之的香浮别业。

她早有耳闻崔庭之这个别业,里面花草繁多不提,更多的是美人。

此处是他的画室。

唯有这般世家子弟才奢侈得用一个庄园别业做画室,里面除了画美人画山水美人,还有他的侍婢们。

甚至不是妾侍,而是婢女。

所以容娘这般艳丽也只能做车夫。

锦绣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灯路,又见那萤火群浮动在桥头之上,她忍不住赞叹出声。

容娘怔了怔,她大概没料到姬令云能猜出来。

“恭迎郡主殿下,驾临香浮别业。七郎在里面等着您呢。”

真是逃不掉了,姬令云心想,崔庭之,你最好别惹我揍你。

……

如剑刃的水线自天上而来,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裴燕度被这么砸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快要晕倒的地步。

他此刻浑身被铁锁捆着,被叶春生扔在了瀑布里。

从曲江池划船离开之后他就被下了迷药,一路半清醒半昏迷地被带回了记忆里瀑布庭院。

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萦绕他耳边数年的瀑布。

水流似乎永不停歇,自高远的地方落下,每一次砸在他身上都像是被施以重重的鞭刑。

叶春生说,这本是云罗必修课,待孩子们长了身子骨,就会被从地下放出来,每日在瀑布下待一个时辰,冲刷身骨,受不了的,会被抹杀。

他心想,父亲当年可真是救得及时。

“你现在这里待到明日。”

叶春生就待在瀑布外的大石头上守着他。

裴燕度努力回想着与自己相处过近一年的叶春生,只记得他早就是青龙坊人士,莫非……云罗的人杀了他父亲之后,真正的叶春生已经被替换了么?

这次江湖帮派耍了殷城一把,看来云罗的势力不可小觑,连金吾卫左将军也敢得罪。

云罗在长安如此布局,倒不想只想做杀手之业。

叶春生比他大几岁,看来应该是他之前那批出色的杀手,被挑选入长安潜伏。

不过更让裴燕度意外的是,云罗居然没有想要直接杀了他。

不杀他,就是他有利用价值。

给了他喘息之机的话,就别怪他的反击了。

他以前曾慑于童年这段痛苦,即使父亲母亲死去,他也未曾激起强烈报复之心,苟活着贪恋着人间温暖而长大,如今这机会送到他面前了。

原来人生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

虽然这刑罚很痛很痛,可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出手的机会。

云罗曾教给他的杀人之术,他会在瀑布下一点点回想起来,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此夜漫长,他得留着一口气,熬过去。

郡主姐姐,还在等着他呢。

……

香浮山庄的门吱呀敞开。

提着各色花灯的美人纷纷并列两旁,而站在中间的男子穿着宛如百年前古人宽衣缓袍,白似月色,微敞开的襟口浮着一片胭脂酒色。

崔庭之面浮风流笑颜,“阿云,我想,你若坐上马车时就能猜到是我。”

“我早就邀请你来我的香浮别业,那天你却拒绝了。”

“如今倒是你自己要来的。”

姬令云心道,还好幕离遮眼,真是轻浮不堪入目。

但她平静笑道:“我是来查宫中刺杀我的人,莫非是你?”

“冤枉啊,阿云,我不过是想让你暂时躲开危险,来我这里小住几日。”崔庭之羽扇缓缓在手中轻摇着,“等裴燕度那小子死了,我就送你回去。”

姬令云好奇问道:“银雀台指挥使死了,你们要如何交待呢?”

崔庭之笑道:“他命贱却碍眼,死了就死了。只不过断了解逢臣一条臂膀而已,他还有那么多个义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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