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陵所谓的联盟凭证,是让姬令云写一封信给废太子,里面得写上姬令云多么期盼废太子回神都,支持他重归东宫,继承大业。
这既是姬令云的投名状,也是她能安然离开的附身符。
若是姬令云日后反悔,这封信就会出现在陛下的手中。
她这个备受宠爱的郡主,将会失去陛下的信任。
无论是否要联盟,姬令云口中依旧分得清明,废太子现在是允王,于是她在信的抬头就写下了允王,然后才唤二哥哥。
裴燕度这手脚刚得到释放,立刻接下了研墨的活。
竹月捧着郡主印鉴,虽是被逼无奈,但她跟随姬令云已久,神情并无屈辱,因为姬令云曾说,落难时,即使到了绝境,也得直着腰板。
何况现在并非绝境。
“那裴燕度呢?”姬令云写完书信,看着竹月盖上自己身份的印鉴,问薛陵。
薛陵手执书信,并未直接回答她,“他自然要做收尾的事,郡主出长安,惊动了金吾卫与银雀台,来的人都得灭口。”
他说得轻巧,但姬令云悬在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放下,她没有出声,与薛陵对峙了片刻,眼中波澜渐渐消弭。
“郡主,你自以为事事周全,却未算到自己会害死无辜的人,怎么?你现在是否觉得无能为力,还是理所应当觉得他们应该死?”薛陵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软肋,见她柔软泄气的模样,终于满意笑道,“你这样,才像个女子,心软,不舍,慈悲。”
“未来还会死很多人,郡主手上定然不会沾血的,就像你的姑姑,登上这皇位也是让解逢臣和其他人手上沾血,今日你的任性,就由裴燕度替你收拾吧,反正他做习惯了,替你或者替解逢臣,都一样。”
姬令云难得沉默,无言反驳,心底那股强撑着的气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力迎击。
她大可以事不关己,毕竟已经她漠视着很多人的死亡,可她自诩没有伤害过他人,但这一遭,是她牵累了人。
她心头茫然地望向裴燕度。
裴燕度露出平淡的笑,“姐姐,我说过,你是人并非是神,这世间无人能做到真正的慈悲,也无人做到不染尘埃,但是姐姐秉持心善,足矣能造福更多的人。”
他简单几句话,平抚她心头阴霾。
善后之事,裴燕度会去做,她得以安然躺在南川别业的幽静院落里,望着窗外竹林发呆。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带来的后果。
从前她只躲着麻烦,只想着讨好姑姑,因为姑姑是这世间权力最大的人,可一旦离开了姑姑,她要做很多身不由己的事。
回神都前,在这最后安宁日子里,她的心却不曾安宁。
“娘子,下雨了。”
夜幕将至,裴燕度今夜不会归来,而竹月将竹帘放下,挡去了光与雨。
姬令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问竹月:“这里的瀑布声几乎听不到……我记得裴燕度说过瀑布声很大,你去跟薛陵说,我想去裴燕度儿时待过的地方看看。”
……
如今对于殷城来说,此刻却是他的绝境。
因为即使他这一路被蒙着眼,不知去了何处,但当他被揭开眼布,见到裴燕度与叶春生那一刻时,知道了自己即将殒命。
同行的几个金吾卫与银雀台眼线皆**不行,被云罗杀手扔到了山崖旁。
此时即将黄昏,但天却忽然下起雨来,而且还是太阳雨,一半雨,一半金灿灿的黄昏,整个终南山被分割成两半,一半连通人间,一半接引黄泉。
“六哥,你在香浮山庄时想必也知晓,我们这一次可是上了废太子的船,以后得为他们做事。”
“本来是要杀了你的。”裴燕度蹲在殷城面前,似笑非笑道,“可我觉得六哥还是有用的人,因为义父会知道你跟着郡主入了山,若是你死了,义父一定心中惶惶不安,有所猜疑。可他们觉得你是义父从家乡带出来的孩子,觉得你一定会为义父卖命。”
“所以我决定让六哥自己选。”
殷城从言语间知晓,裴燕度这小子叛逃了。
但是为了活命,并不磕碜,毕竟连郡主也在他们手里。
“小十三,你可真讲义气。”殷城咧嘴笑了,“看来我今天未到绝境,有你替哥哥选了一条活路。”
裴燕度指了指旁边的人,“叶春生会跟着你回长安,你还得吃下云罗的毒,定期会有解药。”
“以后义父往长安送的所有消息,你都得跟叶春生一起打开,不得隐瞒。”裴燕度回头问叶春生,“还有要求么?”
叶春生冷冷道:“剩下的就是我与他的事,你无需知道那么多。”
“好,你们自有安排,我也听你们安排。”裴燕度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六哥,咱们回去后一切如常,等着云罗命令便是,所以你是否答允?还是为了报答义父,愿跳崖而死?你若跳崖,他们也都得一起跳,让你黄泉路上不必寂寞。”
“老子是失心疯了才选择死!”殷城被塞了许久的胡麻,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当年跟着解逢臣出来,也是为了讨生活,这些年替他做了这么多脏事,虽然有金吾卫左将军给我做,可我总不能为了他而死吧?又不是真的父慈子孝,珠娘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而且,陛下总要册立东宫储位,我当然选择废太子,那好歹也是当过太子的。”
“顶多,等你杀了解逢臣之后,我每年清明寒衣都去拜一拜稍稍纸钱什么的。”
“这些兄弟都是我的人,跟解逢臣有甚关系,他们顶多是知道郡主被神秘人劫了,反正这一遭总是好收尾的,我相信你已经有法子了,是不是?”
殷城倒也不想作孽,多一嘴救人一命,心里也舒服些。
裴燕度并无意外他的选择,“当然,我们得做个好的收尾,为了我回神都领功铺路。”
裴燕度想起昨日见的十一哥韩实,他注定是薛驸马的棋子,甘愿以死为此事做个结尾,毕竟韩实本来是要死在老八手上的。
叶春生倒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容易谈拢,他对主人忠诚,没想解逢臣义子一个个都叛逃,于是面露嘲讽之色。
殷城倒是给他解惑,“虽然我们都是拜了解逢臣当儿子,可是十三人里这些年陆陆续续死去不少,你现在问我老大老二老三他们是谁,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大家皆是因利而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入微尘,若是不能同路,那随时可拔刀相向。”
“解逢臣猜疑心重,将我留在长安,其实并不看重我,而且还挑拨我对裴燕度嫉妒不已,他喜欢用这种离间手段,所以神都那几个弟弟,只怕对裴燕度也有别的心思,毕竟他现在最受解逢臣看重。”
“你们可得做得毫无痕迹。”
殷城望着裴燕度站在山崖前的背影,对他道:“你给我活路,给我前途,待你回神都之前,与我同饮一杯,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神都可是龙潭虎穴呢。”
“神都有郡主姐姐,是温柔花乡。”
裴燕度回首轻笑,那笑容仿佛从未经历过绝望与无助的那般纯澈。
……
当薛陵听到姬令云要去真正云罗杀手所住之地时,他还愣了半晌。
他问姬慕蓉,“你这个姐姐,是想做什么?”
“大约是那里关过她的小情郎。”姬慕蓉转着眼珠猜测,“也许她生我们的气,又无处发泄,想把那里铲平了种花?”
薛陵:……
“她确实应该很生气,只是她现在忍住了。”姬慕蓉再了解她不过,“我们这一遭无疑是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从小到大,她被母亲护在怀里,谁敢对她不敬?连我都不行,就连她罚我,母亲顶多就是责备她,并不会阻止她。”
“夫君啊,母亲是真的很喜欢她呢,我怕是永远也学不会她那样。”
姬慕蓉越说越委屈,伏倒在薛陵的膝上。
“何必学她,学她就不惹人喜爱了。她这般强势,那裴燕度忍不了她多久,不然怎么他会如此配合我们,只怕我们正中他的下怀。”薛陵不屑道,轻轻抚摸小妻子的软发。
他记得年少时在太子府见姬令云,那时少女只多看了他一眼,不再如其他少女般留恋。
他还记得太子问还是小姑娘的姬令云,是中意崔庭之还是李从云时,姬令云当即摇头,于是太子又问,“那薛陵呢?”
“不怎么样,徒有其表,心志脆弱,一碰就碎,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虽然当日姬令云只是随口说出,如今倒是一语成谶,他确实即将油尽灯枯了。
“反正她都知晓了,想看就去看,阿福,你带郡主去地牢。”
“那我也去。”姬慕蓉起身,“地牢,我还是第一次去呢。”
云罗的地牢在南川别业的深处,那里与瀑布相近。
姬令云一踏入地牢阶梯,迎面而来的湿气与绵绵不绝的水声,让她望着那黑洞洞的通道,不敢上前。
姬慕蓉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也被吓得不轻,“阿福,里面都没有灯火么?”
阿福恭敬道:“此地已荒废多年,所以没有燃灯,两位还进去看么?”
“阿姐,你别去了。这么看小裴确实可怜,可若没有云罗的栽培,他也没有这身功夫啊,福祸相依,都时命数。”
姬慕蓉拽着她的袖子,想要离开。
“是啊。”姬令云颓然道,“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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