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令云因童年往事而伤怀,但她已长大,这点悲伤与裴燕度的身世比起来,真是天上人间各有不同。
若不是被当作姑姑长女替身抱养入宫,那么她现在无法成为武朝尊贵自由的郡主。
人若求全,那就是贪得无厌。
她虽然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但却拥有姑姑的爱,姑姑又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帝,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自幼拘束甚少,又能学喜好之事,不必困在宅子里,不必依附夫家。
于是在裴燕度的逗笑和自己的开解中,她收了眼泪,命令道:“忘了我方才落泪之事。”
裴燕度笑了,“我只记得姐姐抓周是小鞭子,难怪姐姐喜欢用鞭子罚人。”
姬令云知他不能待久,遂问:“第三桩呢,阿耶牵涉三桩案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这可比她四月牵涉两桩案子来得更为复杂凶险了。
“第三桩就是宪王他昏迷不醒另有缘由。虽然是被雹子所砸,但冯老御医却查出他是身重奇毒才致昏迷不醒,但老御医他见过这么多内宫阴私,自是有保命之法,不然怎么能活到九十多还能出诊呢?”
“所以因他开口无事,看出问题的御医也不敢乱说话。
裴燕度难得语气欢快些,还调侃起来,让姬令云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没有被毒死,而是让他一直晕着,一来寻到了晕迷因由,二来是这有毒就有解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于是冯老只告知了陛下,这毒的解方他也在命徒儿秘密研制。”
姬令云反倒叹了口气,“若冯老能救醒爹爹,我必定登门感谢,之前我还腹诽他是敷衍做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下毒之人,必定不是姬承炜,可不是他,又是谁呢,如今坠金龙也指向他,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就是薛陵的计划么?姬氏皇族内乱,且都是陛下至亲,这……”
她不敢往下细想。
裴燕度只道:“如今陛下交由我保护冯老,任凭差谴。”
也对,交给他保护最好不过。
坠金龙案如今跟文水圈地案都指向姬承炜一人,那么已经算是并案,一切都会由秉公执法,声望颇高的祁宰相处理,只要他断清了案,那民间对姬氏皇族的议论和流言,亦会渐渐平息,不致影响陛下天威。
裴燕度离开月梧馆时,天色还未暗。
只因陛下只给了他一个时辰,将外面事情进展将给她听,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大约也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帝王的猜忌之心,与多年情同母女之情横在两人之间,她每一步都不能踏错,不然不但失了帝心,也会辜负这份亲情。
听到这几个消息,她这一夜终是能早早睡了,心中大石落下大半,格外舒坦。
只是这又过两日,群青自馆外带来了一个传遍两京的大事。
长安,天降祥瑞于大明宫。
数十只鹦鹉出现在大明宫廊下。
鹦鹉能言,宫人于清晨起初到鹦鹉在叫着“这里”、“折李”之音,纷纷围观称奇,后来不料那数十只鹦鹉飞走之后,剩下一只飞不走。
群青卖了个关子,“那只飞不走的,娘子你猜为何?”
祥瑞自古都是骗人的。
姬令云心中小声嘀咕着,只因知道当年姬承炜制造了诸多“祥瑞”助姑姑登基,以正名得位是天授。
就算大家觉得离奇,但吉祥事,谁都喜欢听。
但她还是回答了群青,“我猜,一只鸟飞不走,那必定是翅膀坏了,对不对?”
她见群青露出佩服神色,心中更是笃定此事不实。
“对啊,娘子太聪明了。原来这只鹦鹉居然是两只翅膀断了,宫人们这才想起方才那十几只鹦鹉的声音,是折翼,折断羽翼之意。”
……
鹦鹉折翼?
这算是什么祥瑞!
姬令云脑子一向转得快,明了之后,异常生气,啪得将杯盏重重放下,“太过分了,姑姑还在位呢,就敢咒我武朝折翼了!”
“鹦鹉,指代武,我姬氏武朝折翼?谁是翼?谁是陛下的左膀右臂?目前除了承炜承言两位堂哥得宠,还能有谁?姬承炜身负罪责下了大狱,这下一个该倒霉的就是姬承言了。”
姬承言,兵部尚书之职,虽然资历并不配,但谁让他是陛下的亲侄儿呢。
兵部要出什么事?莫非是战事?
西边北边都有不安分的属国蛮人……姬令云气极了反而冷静下来,将自己代入,若她是这制造“祥瑞”之人,恐怕这牵连姬承言的祸事已经在部署了。
很快就会传出来。
而能在大明宫制造“祥瑞”的,最方便的就是能在长安皇城内外自由出入的金吾卫左将军殷城。
殷城如今受制于薛驸马。
那答案就是呼之欲出。
难怪薛驸马人看着奄奄一息吊着口气,原来就是在等天时。
也许他们并没有那么快采取行动,可老天送了机会。
六月天灾。
明堂坠龙。
皇亲贪贿。
明宫祥瑞……实则诅咒,警示,天罚。
这一桩桩事紧密接连而来,陛下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话,那么只有召回远在巴州流放多年的亲儿子。
群青还道:“今日早朝,祁宰相当堂为陛下解梦,也说这鹦鹉取武之音,代表武朝陛下,其子则为羽翼,如今儿子不在身边,若能召回,此双翼将领武朝振兴。”
姬令云道:“祁宰相不会偏私,也是安抚流言,稳固朝野之意,但他这话倒是正中某人下怀,看来这人若是无所事事,只能揣摩人心了。”
一切正如她所想。
这鹦鹉折翼第三日。
也就是姬令云在月梧馆的第八日。
边境八百里急报,北方契塔八部的大将军反叛攻陷应州城,还杀了应州都督,而左近的薛家军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传消息回京,而后率军围了应州城。
如今两军对峙,不知战况如何。
“薛家军,薛驸马的家族,为首将军是他的弟弟,薛彻。”
“而应州都督是姬承言的人。”
姬令云真是服了这位薛驸马,居然能想到煽动外族权贵借刀杀人。
而很快,刚正不阿的祁宰相与平素唯唯诺诺的韦宰相在早朝联手恳求陛下,让在附近巴州的废太子允王殿下带兵退敌。
允王在北方名声不错,治下有方,可替陛下与契塔都督联手除了此贼,免得引发大乱。
女帝姬照月这些日子被各种事缠身,本就心力憔悴,又遭逢立朝之后第一场外族之战,战事自然是越快平定越好,只得同意。
姬令云得知此召后,已经能想到这战事由二哥哥出征得胜后的结果——
不用祁宰相开口,自然有人会搬出鹦鹉折翼之兆,还得是儿子才能恢复双翼,是天之启示啊!
果然这阴谋诡计她是做不来。
这决胜千里之外筹谋万里之疆,真得除了生病无法动弹的薛驸马去谋划。
不愧是在少年时就是二哥哥的幕僚。
在姬令云在月梧馆第十日,裴燕度出现了,他居然是来接她出去的。
虽然她早有所料,但没想到是他来接的,还带着陛下的口谕。
裴燕度道:“陛下感染风热,今日不上朝,口谕命郡主殿下入寝殿侍疾。”
姬令云心道,这一连串事,平素身体再好的人也扛不住,何况姑姑已经五旬年纪了。
不过裴燕度并没有送她,只道:“我是随冯老进宫诊脉的,传完口谕就要送他回去。”
他虽然语气淡淡,但眼神出卖了心境,颇有不舍,黏在了她的身上。
姬令云本是心乱,被他盯着倒是心静了些,见他转身要走,多问了一句,“你脸色不好,是否在冯老家没好吃的?”
“是没睡好。”他勉强笑了笑,眼尾微红,面色瓷白,血色欠佳。
姬令云无暇多想,只多叮嘱了一句,“我两个至亲之人都生病了,你可顾着点身体。”
“并无大碍,让姐姐操心了。”
裴燕度很快离开,姬令云望着他背影,心中不安又涌了上来,这份少有孤独感在紫微宫里飘荡着,扑在她的身上。
姑姑让她侍疾,是对她的信任。
可她除了端药倒水,还得做这些什么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进了寝殿,远远望见坐在廊下望天的小公主姬慕蓉。
姬慕蓉头上缀着素馨花,手腕上也有,一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根本不像是寡居的妇人。
姬慕蓉等着她走近后,小手悄悄将她拽到自己身边,轻轻帖耳道:“阿姐,母亲思念哥哥们,你得劝劝她。”
姬慕蓉眼神里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
这神色让姬令云心中百转千回,她的话就是薛陵的意思,朝野内外因鹦鹉折翼而盼归允王殿下,而现在需要有人给陛下一个台阶。
但她并未表现得惊讶,反而拍了拍姬慕蓉的手,“阿姐懂你的意思,眼下这情势,其实我开口也是锦上添花。”
“不,阿姐这是雪中送炭,你可知母亲迷迷糊糊都在唤你的名字,阿云,她可一句都未唤我呢,所以阿姐你可太重要了。”
姬慕蓉摸了摸她的脸,手腕上素馨花串香气浮幽,“如今朝野内外都等你开口呢,阿姐。”
注:鹦鹉折翼典故取自网络资料,狄仁杰为武帝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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