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时是晨光初现,回城时百姓才刚刚开始一日的生活,大街上人不多,他们这一行正好疾驰而行。
神都城中除非有特殊令牌与军令在身,否则是不许纵马奔走,银雀台和姬令云皆有特权,今日这么放肆一回,是为了救命。
虽然裴燕度表面上看着没重伤,但凭姬令云在水下见到他身上冒出血线场景,就心知不妙。
也不管这小子杀了解逢臣后是否脱力还是装可怜,但他现在确实很可怜。
“鬼针又是什么东西?身上扎着很多针?我怎么没发现?”
姬令云坐在马车里,来不及换衣裳,浑身湿漉漉的,幸而此时是夏日,也不冷,睡在她旁边的裴燕度面无血色,方才明明已经有力气握住她的手,现在又在装死。
别真的死了就好了。
当车夫的谭原在回路上已澄清了自己,如今向姬令云描述裴燕度现状。
“他最近一直在冯老御医的大弟子梅大夫那里诊治,这梅大夫是江湖有名的神医,他有一门针术为‘鬼针’,能够驱邪祛蛊,是要没入体内的。”
听着就怪诡异的。
梅大夫亦是御医头衔,今年也七十左右了,如今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他的绿梅馆。
一般人身体哪里受得了这么多针,难怪裴燕度这一阵脸色苍白。
“那前一阵你说给我父亲弄解药之事,并非是真的了?”姬令云推了推裴燕度,“没死就动一动。”
裴燕度低低道:“此事,陛下知晓,容后再禀。”
“行,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一提及姑姑,她自然没法责怪他。
姬令云看他这副欠一口气就升天的模样,又想到那被他一剑劈成两半的船,还有解逢臣死得不能再死洞穿心口的剑痕,以及曲玄浮尸脖子上的血痕,真是不知道这人当时哪来的力气。
“活该。”
这副狼狈样子也是自找的。
“是。”裴燕度居然还接话了。
大约是攒了些力气,他居然真的动了,只是撑着上半身,挪了挪窝,把头调整好姿势,落入了她的膝上。
“放肆!”姬令云骂道。
“嗯。”裴燕度的脸还转动贴到了她的小腹,一阵阵温热的鼻息证明他还一时死不了,就算死了也要占便宜。
姬令云捏着他冰凉的耳垂,脑子里闪过两人坦诚相见时他这般姿势亲吻她,脑子又微微发烫,“你若死不了,还解除婚约吗?”
“要的。”裴燕度喃喃道,“对姐姐不敬,必须领罪。”
姬令云泄了气,手贴着他的脸轻轻拍了一下,“你确实有罪,当家法伺候。”
当着车夫的谭原可不是聋子,听到这种事顿时都不敢吱声了,此后车厢内两人再未说话,而绿梅馆很快到了。
莫无忌早一步被送到此处救治。
如今梅大夫有空腾出来手来,立刻帮裴燕度拔针。
“针拔出来就无碍了?”姬令云捧着姜汤小口抿着,正在客房由群青竹月换衣裳,梳头发。
群青作为善后之人,已经见识过莫无忌被下针的场面,方才又去打听了一番,知道姬令云担忧,立刻道:“他体内种了十几多根针,拔出来后需由内力强者运功帮他转动气息,这事交给谭原,剩下就是调理。”
“所以他是气息运转停滞才坠入河中的?那我方才还以为他要死了,所以才下去救他呢。”姬令云看着镜子里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仿佛是在对自己辩解,“反正我就是救人了。”
“是是是,娘子这回可是真的救了人,这放在话本里也是一桩传奇。”群青连忙哄她,“小裴这是修了多少辈子的福气,才让我们娘子相救。”
“可他居然要退婚!”竹月脸色沉沉,她可是在地牢里见到了那一幕,娘子当时都呆住了。
“就算是解逢臣用蛊毒逼他冒犯娘子,可这退婚他也好意思开口?这应该是娘子才能开口的事!”
竹月难得生一回气,作为旁观者,她看姬令云心思明明白白的,就算是逼迫又如何,娘子可不在乎的。
怎么能轮得到裴燕度在乎?
而且这婚约还是陛下首肯的,他说要退婚?那不是打娘子的脸吗?
姬令云知道竹月生什么气,她也生气,可方才那瞬间她好像明白了裴燕度的心思,明明他没有陈情自己的理由,但她好像就是明白了。
“让他退,就算他不退,陛下也会帮他退的。”姬令云一口气饮下姜汤,淡然道,“我就说,之前陛下怎么忽然点我呢。”
群青和竹月面面相觑,听姬令云继续道:“反正婚事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能由别的人掺合,这婚,就得退。”
而在另一个房间,眼见着一根根针自裴燕度体内拔出,谭原看得呲牙咧嘴,见他一脸平静、面如死灰,不由问道:“你是不是因为要跟殿下解除婚约,不想活了?”
“……我哪里是不想活了,我是没力气啊。”
裴燕度气若游丝道。
“那你还解除什么婚约?就算是解逢臣当初逼你,以殿下方才对你的关切,这天大的好事你不接着,还往外推?你就应该继续扮可怜,赖着,怎么还一口一个必须解除,你脑子发晕了?”
谭原真是对他刮目相看,而这郡主一番真心,算是白瞎了。
裴燕度面露沉醉之色,“你没听她说吗,她要罚我。”
谭原是真的不懂。
“家法伺候,你不懂什么是家法,因为你没有家。”
裴燕度口吻还颇为骄傲,仿佛这才是泼天富贵。
梅大夫正拔着针,见这小子一脸乐,深深疑惑,“老夫这针不疼?那你前阵子天天喊疼是做什么?”
“疼……但是开心。”裴燕度一本正经回他。
谭原被他搞晕了,翻着白眼道:“梅大夫,你现在就是给他捅上一刀,他也开心。”
日上正午时,裴燕度和谭原总算出了房门。
谭原给他运转内息,耗损极大,这下子两人都是虚弱的模样,但好在不需要扶着走路。
姬令云已换了一身衣裳,正在梅树下跟梅大夫对弈,她棋艺一般,梅大夫却是臭棋篓子,两人不停悔子让子,让这风雅一事成了玩闹,但是颇能打发时间,还能闲聊几句。
“……就这么说定了,这珠娘若是来了神都,可就拜托梅大夫帮忙扎几针,这盘棋,本宫就让您赢了。”
“那是自然,能赢殿下,换得今年的新梅,这买卖不错。”
她端庄起身,袖子拂过棋盘,将自己的一子落在梅大夫的陷阱之中,讨了老人家欢心一笑。
裴燕度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沉如蜘丝般缠在她身上。
姬令云问道:“还有力气进宫么?”
裴燕度道:“有,必须向陛下复命。”
姬令云笑了笑,“这遭进了宫后,你可就一无所有了。”
“是。”裴燕度眼中的阴沉与冰雪似乎被这正午光芒给消融了大半,他那俊美的脸庞上满是少年人的无畏无悔,“就跟我最初见到姐姐一样,一无所有。”
姬令云早已派胭红回宫复命。
在听到解逢臣死透了之后,女帝松了一口气。
若是下旨抓捕,还需动用其他人,且还得审问后才能判死,活着多一日就多一日麻烦,将死之人最好还是刻不容缓地死。
“陛下,我已命银雀台副使于牧将解逢臣抄家,余党一律抓捕,鉴于银雀台诸人也曾是他的部下,清算之后,能用的我会继续留着,不能用的,将一一发落。”
姬令云将这一夜的事回禀,虽然她没有说自己跳水救人,但女帝肯定知晓了。
“陛下,裴燕度当初受解逢臣以性命相逼,逼迫我与他订下婚契,我是守信之人,虽是逼迫,但承诺之事不违心,就向陛下求了这门亲。”
裴燕度听她说后,随即跪下,没有言语,只将一切话语交给姬令云。
女帝看了两人一眼,问她:“你呢,如今是要作甚?”
“裴燕度请罪退亲,我答应了。”姬令云亦跪下,向姬照月请罪,“其实我当初求这门亲事也是欺君,因为我不想选陛下为我挑的人,拿他搪塞,是欺君之罪。”
“他是我的人,他犯了错,就得罚。他跟随解逢臣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如今落回我手上,还请陛下责罚我就是了,他的罪,由我家法处置。”
“你这孩子都要把朕绕晕了……”女帝看着他们两个跪着的默契,这架势怎么也不像是要退亲的,反而像是她要打散鸳鸯,他们在求情似的,“那你们以后打算如何?”
“他在跟随解逢臣之前就是我的人,自然是回到最初的时候,他该是什么身份就是身份。”
姬令云的声音有着无比安定平稳的力量。
女帝下早朝时听她主动落水救裴燕度的事,已经惊讶一上午,没想到现在等来这出戏,果然是没白等。
“你的婚事,朕不会逼你。”姬照月颇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你长大了,你的人,自己领回去,朕不会罚他,你的婚约解除,朕准奏。”
姬令云和裴燕度齐齐磕了个头。
女帝继续道:“银雀台名声不好,对你名声更是有损,既然解逢臣已伏诛,不如就此散了吧。”
“朱雀玉已经给你,你得好好用。”
“永宁五日后入神都。”
姬令云抬眸应道:“那就由阿云代陛下去接允王殿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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