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黑,比我诞生的地方都黑,比我走过的地方都黑。”
“伸出手,我看不见自己的手。抬起头,黑暗筑成的墙将我按到。”
“如同陷入粘稠的沼泽。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么多年,我应该习惯了黑暗才是……为何现在如此迫切地想要走入有光亮的地方?”
“我们……已经被遗忘了很久。”
“我们,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但我们,还活着。”
无数话语的低喃声中,莫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格外容易昏睡过去。每次醒来都感到无比心悸,怕睡得太久,怕错过什么,怕忘记什么。
不过,在莫瑜睁开眼睛的瞬间,他有些后悔了,因为眼前的景象就和没睁开眼睛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脑子晕乎乎的……等一下,刚刚不会是头着地吧!
莫瑜抬起双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确定自己的头是完整的,并没有哪边少了一块或者那边凹进去一块。
随后,他又快速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番,确定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的外形。
“迷失在夜色之中,迷失在雾色之中,迷失在形形色色之中……看吧,他也要迷失了……”
有些缥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莫瑜才确信刚刚自己并不是幻听。
“你好?还是……你们好?这里有人吗?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年份了?”莫瑜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之中踏出了一步。
“铃三声,灯三曳,骨笛悠悠,彷徨赴彼岸。梦三盏,影三道,天光灼灼,踌躇无人可回头……可笑啊可笑……我们,我们是谁?”
“这歌是?”莫瑜打断了回想的声音,向黑暗之中问道。
显然,这并没有多少会被回答的可能。
莫瑜静静地等着。过了很久很久,一个苍老而憔悴的声音在莫瑜面前响起:“这是很久以前,人界的小娃娃会唱的歌,用来纪念仍然被思念着的逝者。
听说会有学舌的鸦鸟和有声响的鬼魅成群结队地带着这个歌通过两界。不是为谁悲鸣,为谁哀悼。而应该被追忆者,只剩下一片荒芜。
现在,倒也算是一种讽刺了。
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很贴切的,不是吗?
当没有任何人能够记得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死亡了。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就连那一位都不会垂眼看我们一眼的吧。”
“抱歉,您是鬼族吗?我看不见您的模样,从气息上判断您的气息接近鬼族但有有些差异。”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在这里,我们都有一样的颜色。在黑暗之中沉默,而后一起沉没……”
“抱歉。您是已经适应了黑暗吗?但是这一时半会我适应不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所以接下来对您,还有几位会有一些刺眼,请注意转过身去。”
莫瑜的话语落下,一道微黄色的光芒就在他的手中向四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在黑暗之中,这一点点光芒犹如大雾之中远处山涧边上萤火虫的光芒,稍不注意就会在也看不见这道光的位置。
可这道光十分顽强,虽然微弱但并不孱弱。
何等渺小的光芒,在黑暗之中都是醒目的存在。一时间,黑暗之中无数的身影涌动了起来,将莫瑜团团围住。
依靠着这抹灯莫瑜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周围确实隐隐约约站着一些人,刚刚那些话确实不是什么幻觉。
但是,就当莫瑜拿起那束微光打算看清这些人的面容时。一双犹如被七月份太阳爆照过一样的老树皮的手冷不丁地从黑暗之中伸了出来,直直握住了莫瑜的手。
“您是,您是……”
老者的眼中流露出分外殷切的光芒,犹如枯树一样的脸上逐渐柔软了起来,像是遇到了甘霖一样贪婪地扭动着神情,“您是,是那位吧!”
“哪位?”莫瑜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您是来带给我们救赎的吗?可是已经晚了啊,晚了……”
“什么意思?”莫瑜更加不解,原本并不在乎的神情也不禁疑惑了起来,“老先生,您在说什么啊?什么晚了?”
在老者的叹息下,周围的身影渐渐退开。他们渐渐将身形缩了起来,像是数千个岣嵝的干巴老头一样轻轻地往四面散开。
“黑暗萌生,不见光芒,日复一日的挣扎,也终究失去光明。黑暗带着冰冷的粘稠,将我们浸泡,无法呼吸,无法交谈。可滋养绝望,可萌生恨意……
懵懂闯人界,最终入了坟墓。望去两眼空空,并非毫无留恋,而是忘记了执念。
已经太久了渡者大人,我们这些鬼族已经被关在这里太久了。除了我们彼此,没有人还记得我们几个的存在。
想回去啊,当然想要回去。虽是片荒芜之地,虽无人挂念,虽依旧看不见光亮,可是那位我们由来的鬼界啊。回去……但现在就连回去的路都不记得了。”
“虽说擅自越过两界是不允许的,可是鬼族力量特殊,想要回鬼界不是……”
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莫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神情微愣,沉默了。
更多的灯火从他的脚边升起,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照亮了。这些说话的人,这位犹如枯木一般的老者并不是因为黑暗而显得整个人黯淡,而是他们本身就是黯淡无光的颜色。
在这些黑影的远处,森森的白骨格外刺眼。
有獠牙,有利爪,岣嵝着,盘踞着。
那些都是鬼族的尸骨。
莫瑜突然意识到他们刚刚所说的“回不去”是什么意思了。已然成为了枯骨,魂魄被染上了异样的颜色,记忆随着时间消失,不记得回家的路。
这确实已经回不去了啊。
这么多鬼族,都伫立在原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缓缓升起的光芒。他们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就连灵魂也无法得到自由?
他们大多已经忘记了光芒的模样。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一样试着去触碰光亮。
“抱歉啊,渡者大人。我忘记太多了,连自己早就已经不在了这种事情也忘记了……您看起来有些着急,就不必在乎我们了。”
眼下,莫瑜确实有些着急。他听不见那些诉说的声音,尤其是渡天诚的声音。
虽然莫瑜将自己的心火给了渡天诚,能够保证渡天诚在一定程度上不会受到鬼魅的伤害,可这里是人的地盘。
就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突然强行将渡天诚和自己隔离了开来。
莫瑜确实有些慌了,想要迫切的离开这里,去到渡天诚的身边。
这样的想法太过直接,胜过其他任何的思绪,可是莫瑜最终也没有迈步,而是将目光一一从这些已经难以辨认面容的黑影上掠过。
“几位,想要回去是吗?”
“回不去了,渡者大人。您不必为我们忧心。再过几年,十几年,我们就会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脑子里好像少了很多东西,可是脑子完全动不起来。最后的愿望也马上就要消失了……渡者大人,您不应该在此驻留这么长时间,您是天地的渡者啊。”
没有了肉身,灵魂也染上了不属于自己的色彩,变得残缺不全。
莫瑜无言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各自默默地将自己缩起来,好像一只只静静等待自己终局是野兽一样。
没有任何恼怒,没有任何怨念,甚至都没有了然后的愿望……
但莫瑜分明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的那几乎溢出的迷茫和痛苦。
可无论多么痛苦,这些鬼族会如何和渡者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就是维系两界稳定的渡者,为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困扰呢。
莫瑜抬起了头,他记得自己是被丢下来的,那边天花板上的某个地方应该有个口子。
目光在天花板是搜索了一会,但是很快,莫瑜放弃了。他没有找到,因为他怎么也静不下来寻找。
“不会有谁在世间一无所求,鬼族也拥有**和情感,哪怕灵魂残缺,这份**会将记忆中最深刻的事物铭刻在灵魂里。
你们……想要回去对吧?这就是一个不错的愿望啊。”
“渡者大人,”似乎是以为莫瑜没有看见远处的白骨,老者转过身向莫瑜指到:“您看,我们怎么也回不去了。”
“就是说你们希望回去对吧。”
老者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才用很轻的声音道:“可是回不去了啊……渡者大人。”
“如此足以。”
莫瑜抬起了手,周围的黑色向他奔涌而来,编织成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宽大的斗篷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
手上的镣铐,和头上玩笑一样的符纸瞬间掉落燃尽。
一盏散发着温和的古灯出现在了莫瑜的手中。
星星点点的亮光向着莫瑜聚拢而来,将这片无尽的黑暗吞噬,换上了犹如晨曦一般清爽的金色光芒。
老者看出了端倪,连忙制止道:“您不应该为了我们而动用力量,无越界之人而强行干预人界之事,即便对于您来说也是逾越的。”
“如几位一开始所说,确实是晚了。抱歉。”莫瑜将古灯郑重地举起,举到了和目光齐平的高度,用各位温柔的声音道:
“听着,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我不过是在告诉你们回去的方向,既然称呼我为渡者,那么这就是‘渡者’应该做的事情,算什么逾越?
如果所有的希望皆为虚妄。那么,便是我的失职了
若世间生死难分,晦暗不明,我以此身划分界限,执灯指引生死……”
似乎,几百年前有个邋里邋遢的渡者也说过相似的话语。
他最终和他最爱的事物待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最后是否有过后悔。
黑色的身影身上渐渐被星星点点的两阳覆盖,光芒褪去了他们身上的黑色,露出来本来的颜色。
“现在,可以回去了。”
一道光路出现在面前,犹如阳光下的琉璃一样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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