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如步生莲所料,在北疆军队接连拿下北狄三座城池之后,北狄休战,派使者谈判。
朝堂之上一分为二。主和派认为这仗打的时间太长,大昭也需要休养生息一番,主战派随即列数叛贼濯妟种种罪行,指着主和派的鼻子骂“卖国贼”。主和派反驳“尔等是只看到北疆看不到大昭百姓的苦了吗”,主战派差点把笏板扔到地上,怒道:“你怎知这所谓的‘求和’是不是那濯妟的阴谋?”
这一问难解。两派瞪了会儿眼,没人知道,知道的人在北疆打仗呢。
进士及第,原本三甲该进翰林院,阮良却因为那本税改法,得陛下与户部尚书青眼,特例进了户部做员外郎,虽尚且没有入朝的资格,却比同期的进士高了一大截。今日有小雨,见雨势绵延不停,阮良想起对他有提携之恩的白无生,放下手中毛笔,取了伞前去勤政殿外等待。
阮良还未走到殿门口,就见早朝结束,大臣们鱼贯而出。阮良退到一旁,以免挡了大臣们的路,一些话落到了他的耳中。
“陛下只说谈判,却不说停战,我看这仗,还是得打。”
“当然要打,若不一举击溃濯妟,难不成等着北狄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我只是在想,这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那位将军……”
“住嘴,你不要命了!”
这二人声音极小,若非与阮良擦肩,别人压根听不清他们的话音。阮良目光追随这两位大人,轻喃:“那位将军……”
登科进士名次宣布后,进士们私下的宴席上阮良曾听过北疆莲将军的名号,多半是赞他扭转北疆战局,悍守北疆城门。但酒气上头,也有人提及民间兴起的传言,说当今圣上未免太看重武将、看重那位莲将军了。
眼见白无生出来,阮良快走几步,给他撑上伞,“老师,今日早朝可还顺利?”
白无生有心栽培,因此并不向他避讳朝中事宜,“北狄求和,朝中主和、主战两派吵了一个早朝,吵得我头都疼了。”
“这仗还会继续打下去吗?”
白无生转过头看他:“依你之见,这仗该打还是不该打?”
“云廷无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北疆战争,百姓必然会跟着受苦。但反过来说,大昭与北狄交战多年,若不将毒瘤切除,又恐毒入骨髓,连累全身。打与不打都各有考量。”
白无生跨过一个水坑,摇头,“这是历来争论求和用武必然的两种论调,非你对此战之见。”
阮良顿了顿,“该打……北狄身为附属国,多年来连番侵扰。如今我大昭新帝上位,国库充盈,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缺,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时候。”
“有几分血性,不错。可若陛下同意了这次谈判,你当以为如何?”
“陛下掌天下,观大局。想必是我等困居一隅,坐井观天,陛下比我等看得更远更长久。”白无生正要点头,就听他继续说,“所谓君为臣纲,君主公正无偏,身为臣子亦当自知自清,不可僭越。”
衣袖遮挡下,白无生手指在笏板上点了点,从阮良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味,“自殿试之后,民间评说,我大昭武有步生莲,文有阮云廷。一人定天下,一人展太平。你有何想法?”
“学生不敢。”
“有何不敢?说说看。北境战事以来,有关莲公……莲将军的评说接连不断,这些评说,拼凑出了一个怎样的莲将军?”
“莲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为人恣傲,常有出人之举。”
“可我与莲将军相识十余载,却知他一片赤诚,纯粹干净。由此便知,言语塑人,有失偏颇,君子不可信之。”
阮良停下脚步,低头,“学生受教。”
“君将同心,这是好事。若同心被说成偏宠,便是有心之人有所企图、颠倒黑白罢了……你的路不在这些话里。”此时天晴,白无生将伞杆往外一斜,露出大片天空,“陛下对你的税改策十分欣赏,假以时日,等时机成熟,此法推行,便是你大展宏图之际。”
“时机成熟?”
白无生笑了,“北疆还在打仗呢。”
夜晚,大昭北狄两国边界处灯火通明,乌力罕走进去,眼前之人比他想象中年纪要大,他愣了一下,“我以为大昭与北狄的第一次谈判,会是莲将军来此交涉。”
齐牧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你猜莲将军此时人还在不在北疆?
乌力罕行了礼,坐在齐牧对面,没得到答话,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也是,北狄投降,那位莲将军恐怕不屑与降国交涉。”
齐牧看着乌力罕,觉得命运很是奇妙,同样是身负两国血脉,濯妟长在大昭,观其行事作风总会带着几分北狄的风格。而眼前的乌力罕,长在北狄,大昭的礼仪却一点都不生疏。
“贵国提出的要求过于苛刻,除金银赔款外,北狄不可自立国王,献上将军头颅,派大昭官员管辖北狄,这岂不是要北狄成为大昭州县?”
齐牧冷笑一声,他可不觉得有什么苛刻,区区附属国屡次对宗主国舞刀弄枪,还真以为大昭皇帝各个都好糊弄吗?况且……当初北狄如何害他师父的,他可还记得呢!但今日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将军说了,以北狄的尿性,条约上的内容和谈不出来,还就得武力降人。反正谁都知道,这假惺惺的谈判醉翁之意不在酒。齐牧没回答乌力罕的问题,他注视着乌力罕,“将军让我带一句话:你的大昭官话说得很好。”
乌力罕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将一份名录放到桌上,推到齐牧面前,“将军英明,这是……买路钱。”
目送乌力罕离开,谢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伸长脖子看齐牧手里的名录。不得不感叹,乌力罕不愧是北狄老狼王的随身侍从,谁能拉拢,谁能离间,如何拉拢,如何离间写得一清二楚。不明真相的,恐怕会以为乌力罕是大昭在北狄隐藏多年的暗桩。
谢华对着这份“买路钱”啧啧称奇,“……离谱。”
确实离谱,谁能想到做了半辈子狼王侍从的人不是老狼王党,不是贵族党,也不是濯妟党。在北狄复杂纷乱的政治场域中,简直“孤狼”到了清新脱俗的地步。
而问题就在于,这样一个身在局中却又立于局外的人,他亲近大昭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隔着两国边界日日南望,便让他对大昭心向往之?若非像齐牧所说“沾有毒液,图谋不轨”,那便是有求于大昭。
破题的关键在于濯妟将小狼王交给了乌力罕照看。钉子带回来的消息,乌力罕对小狼王呵护有加,至今没让心有叵测之人成功害过小狼王的性命。他对小狼王的用心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照料小狼王应得的报酬。濯妟杀尽老狼王一派,却留下乌力罕,若说这是因为照看有功,但当场上只剩下濯妟党与贵族党僵持时,小狼王的“护身符”作用已经没有了。濯妟时刻在杀与不杀小狼王的选择中反复横跳,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扭掉小狼王的头颅。贵族们痛恨小狼王挡住了他们登上皇位的路,也随时等待着乌力罕露出马脚,对小狼王出手。
乌力罕若要入局,无论是选择濯妟还是选择贵族,故意露出破绽牺牲掉小狼王投诚就好。乌力罕若要出局,把小狼王扔出去做诱饵自己逃离北狄也并非不可。他对小狼王的“柔情”已经超过了一位棋子或者棋手该有的觉悟。
乌力罕不放弃小狼王,那么他便只剩下两条路,设计杀死濯妟,像濯妟一样做个挟天子的摄政王,或者带着小狼王逃跑。但无论是对于濯妟还是贵族,小狼王要么活要么死,但不能失踪。北狄无王,濯妟和贵族们之间的不定时炸弹就会被立刻引爆,谁知道乌力罕是不是想等他们内战结束,再带着小狼王以正统的名义清剿他们这些反贼,做得利的渔翁呢?他们势必会派重兵围剿乌力罕和小狼王。
而在乌力罕那一句“买路钱”之前,更离谱的是,在场各位,连着那位“你猜他还在不在北疆”的莲将军,手中并没有乌力罕的任何一点把柄,并且并不知晓乌力罕的抉择,这场看上去荒诞不经却瞬间让大昭手握一众北狄贵族把柄的豪赌,只需要一句对大昭没有危害的“问候”,而步生莲赌对了。
接下来,谢华便需要根据这份名单在北狄贵族中挑拨离间,齐牧需要拉长谈判,给钉子留出更多的时间。至于买路钱——乌力罕想带着小狼王逃跑,唯一不会被濯妟和北狄贵族追杀的路,便是让小狼王成为质子,来到大昭。这也是为什么,买路钱到位之前,这份几乎连北狄今后的州名都想好了的条约,却只字未提如何处置北狄小狼王。
至于步生莲,你猜他还在不在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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