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尽弓藏,呵呵呵……”
生涩轻喃,笑意抑制不住疯长,姬月瑶骤然握紧笔杆,笔下沙沙作响。
阳光终是停在了半步之遥。
“转告少家主,我不会履行遗嘱中的婚约,想必老家主定有后手,通知下去以后姬家全权交还少主。”
“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干脆迅速整理好文书,转身之迹似有迟疑,冷毅中划过一丝不忍。
“家主既然猜到老家主留了后手又何必螳臂当车,无谓抵抗。或者您真的不见少主一面么,况且少主对婚约并没有异……”
“阿锋,明枪暗箭我挡得还少么?”姬月瑶打断了男人的话,起身挪步到窗前,尽可能占据着阳光,俯看楼下喧嚣。
半个身子迎在光里,与男人相背而立,“这些年我唯他无二。”
眼波里盛满笑意,笑着笑着,竟笑出了声,玻璃窗中只剩执拗。
“他好像没那么信我啊,呵呵呵,到死都在提防,可我只信他……”
“家主,您失态了。”男人微微侧目,余光里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状似消散,“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他养得他都不信!没意义了,不是嘛,呵,不信我,也好,”嘴角噙笑合上眼,负气是得不愿再多看玻璃窗上的倒影,“他的一个目光和赞许,我肝脑涂地二十来年。”
姬月瑶抬手阻止阿锋再说下去。
“我倦了,去复命吧。”
阿锋手下用力捏紧文件夹,张张嘴,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姬月瑶抬起手轻点着心口处,朝远处楼顶挑衅一笑,无声而语:
来,朝这儿打。
阿峰正欲离去,门从外被大力推开,与此同时寒芒扫过。
“嘭——嘭!”
两发子弹追击破窗,瞬发而入,穿过炸裂的玻璃碎片,正中姬月瑶胸膛。
“月瑶!”
“家主!”
顺着四分五裂的窗口,姬月瑶一纵而下。
呵……我把命和姬家还给你。
强光一闪而过,白日流星,强磁场下姬月瑶双耳翁鸣,霎时失去意识。
……
宣平二十四年,四月初九,天降异象。
春夏更迭,上京城一夜芳华回春。
“啊——”
女子声嘶力竭,势破霞云初霁,又似天光乍晓。
“生了!夫人生了!快去报喜!”
护国公府得女,老国公喜不自胜大摆三天流水席,百花争芳尽开,霞光映门楣,天降异象人人称道此女福泽天佑,一时间一家有女百家相求。
接着活?
开挂重启,谁玩得过啊。
活吧……活,来都来了,活吧……活!
有道是,天假一日便生一日,漏捡一时便活一时。
岁岁三年,初春回暖。
满园新绿,透过枫林晚院前的海棠门,隐隐瞧见三个人,打头儿的端着托盘,身后带着两丫鬟,由远及近。
“嬷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婢子来吧,怎好累着嬷嬷!”门前的婢子灵透地着人去里面通禀,转忙笑得讨喜,伸手作势就要上前接过托盘。
“呵呵呵,不妨事,这要是再端不动,这把老骨头就彻底作古喽。”老嬷嬷含笑躲过小丫头的手,径直下了连廊台阶。
“老太君说了二夫人那边软磨硬泡的将管家事宜甩了手,大夫人近日必定是忙的,想着将小小姐接过去照看着。”
“这是老太君疼我们夫人,这会儿夫人笼账正好在东厢房陪小姐练字呢,您跟我来。”
婢子脚步轻快,又捏着分寸不近不远的领路。
姬月瑶此时正歇了笔,是矣,早在两年前周岁宴上得了御笔赐名,改换名姓如今当唤——月近瑶。
思索至此,心下一松,又重新握笔,在每张左下方,将名姓提了个遍,举手投足端得是大家闺秀。
云氏抬眼,将对面女儿的小动作看了个满眼,哑然失笑。
“平日练字倒也不必提落款,不过殷殷既然提了,那便是不可遗失的墨宝,”随即示意身旁的婢子,“挽徵一会仔细收好。”
乳名唤殷殷,寄托父母情取深厚之意,是云氏做主取得,亦是女子对征战在外的夫君暗达情书。
因爱而生啊……
月近瑶听着娘亲要收起来,顺势又扫了一遍,草长莺飞,纵横无序,散锋粗糙,倒是也,
看不出破绽。
“喜欢这名字,”许是怕云氏听不懂,眨巴着眼睛满是单纯地紧着补充道,“名字都很喜欢。”
“你呀!倒是会两不得罪!”自己的闺女自是怎么看怎么爱,虽坊间有些碎言碎语,到底影响不到哪去。
视线交汇。
一方静如娇花照水,动如灵兔在怀,玉雕得娃娃,明眸琼脂,摘着爹娘妙处生,宜动宜静。
另一方轻点额角,指尖豆蔻饱满,有墨发莹泽相衬,眉心一点赤红观音痣,举手投足间檀松白梅香,花胜金钗二三,通身贵气典雅,沾不上半点岁月。
母女相视而笑。
吾儿好颜色。
这娘真好看。
算一算相识三年,这么动人的眼睛,若能为她哭上一哭……
“请大夫人安,小小姐安。”
月近瑶在来人进屋时才从云氏手下的账本移开视线。
“前儿个还同母亲说,讨这个方子,殷殷这药日后在枫林晚熬,也省得风铃嬷嬷一把年纪为了这小的这样受累,来回跑,”云氏说着暂放了手上的账本,嘴角轻挽笑容亲和,“快,给嬷嬷看坐。”
“嬷嬷您坐。”婢子陪笑着紧忙搬过雕花木凳。
挽徵也迎上前接过了托盘,“婢子去给小姐晾一晾。”说着端放在窗台处的案几上,临了瞟过一眼窗外。
“夫人折煞老奴了,总能看见咱们可人儿的小小姐,这是美差,怎么能叫苦呢,这也是老太君疼爱孙女。”风铃嬷嬷笑得满是慈爱,饮着茶不住得看向收敛纸张的月近瑶,“虽日日见,也觉得小小姐啊,是见天儿的长。”
观风铃嬷嬷,不似娘亲身边的宫嬷嬷匀称和顺,不似管事严嬷嬷干练瘦挑,又不似粗使嬷嬷们宽硕,介于之间端方富态,笑起来俨然一副慈眉善目地笑面佛。
除去请安能碰见,隔些时日,总要送上一回药。
“这便不好再说,如此只得劳烦嬷嬷您了。”云氏正说着朝刚才晾药的挽徵递了个眼神。
“哎呦,这可使不得大夫人,您回回都给,得了您的恩惠,家里都安生了不少,真不能再……”风铃嬷嬷看着挽徵递上的荷包作势推拒起来。
“您就收了吧,也是夫人的心意。”挽徵手腕灵巧翻转,将荷包又推了回去。
“那老奴谢过夫人了。”这才又重新坐了回去,“挽徵姑娘这药也晾差不多了,万不能散了药性,耽搁着小小姐。”
“您说的是。”
挽徵这才将药送到月近瑶面前。
这药,药体昏沉,药味直冲鼻腔,眼神一暗在碗边儿滞留一二,顶着全屋的注视下,干脆饮了个净底儿。
垂着眼手持鹅黄绢帕,慢条斯理得擦拭嘴角,舌尖划过唇角隐约微麻,似在回味。
云氏也是眉头微蹙,绷着一口气仔细端详着,又紧忙收敛几分。
“老奴今日来还有两件事,一是老太君念着您近来重掌中馈事务忙,三公子活泼顽皮,小小姐年幼,大爷大公子又在边关未归,也没个搭手儿,想着接小小姐过去亲自照看,还想问问您的意思?”风铃嬷嬷接过了药碗才继而开口。
“原是母亲不说,我也正有此意去叨扰的,只是,且不说恒哥儿缠殷殷,晨曦伯希哥俩也常跑来,哥儿们一多,难免吵闹,搅了母亲和父亲休息。故此只得作罢。”
云氏接过挽徵续得茶轻抿,眉眼带笑岔了话,“这第二事?”
“第二事,是老奴厚着脸想来求夫人,”说着脸上也略显局促,“刚得了您的好处老奴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但说就是。”云氏也放下茶端正了起来。
“不瞒您,这是没法子,老太君才松口给了个出路。老奴有一孙女六七岁,您也见过,老奴那儿子孙子都混账头两年差点将人发卖,老奴实在不忍孙女跟着他们提心吊胆的受苦,所以,”转而捏着手快速看了眼月近瑶,“老奴求夫人准个恩赏,让这丫头来伺候小小姐,混口饭食。”
眼看人说着说着要跪下,云氏这才起身,亲自扶住,“那混不吝的又要给孩子卖了?天可怜见的丫头,要早早接来才是,您的孙女,就是当我亲女儿养着也是当的。”
“这可使不得,夫人。”
“不说您自小跟老太君情同姐妹,就只说二叔和小姑都算您半个奶儿子奶闺女,您的事便是紧要的,不过就是家里填双碗筷的事,我这就差人吩咐下去,您也尽早将孩子接来,给殷殷添个伴。”
说着话,人也攀谈到了门口,如今事成,风铃嬷嬷也没再多留,千恩万谢的又被商儿送了出去。
再回身,云氏屏退了下人,两三步近前,贴抱着月近瑶。
将人圈在怀里紧忙上下打量。
“殷殷,可有哪里不适?”
看着云氏紧张到一双眼不够看似得来回端详,月近瑶笑得明媚灿烂。端方自持的云氏也不是头一遭儿在闺女面前失态。
这鲜活劲儿,真叫人睁不开眼。
看,若有一日人走灯灭,也是有人为她哭送黄泉。
见笑不见声,云氏心慌得紧,又贴近几分。
耳边心跳仓惶,倒是叫月近瑶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殷殷疼的话,娘亲会哭么?”窝在娘云氏怀里,月近瑶笑不达眼底。
“娘亲当然会难过,母女连心,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云氏未觉女儿异样,只是后知后觉搂着闺女的手收紧。
“告诉娘,可是哪里疼?!”
“没有的。”月近瑶眨巴着眼睛,不似做戏,倒也真诚。
云氏又转身看向挽徵,对方也只是轻微摇头,随即将云氏请远了些,“奴婢几番试针,看不出什么,又取了少许,让换羽拿出府问大夫了,太医院的御医也说小姐除了体弱无大碍,您且宽心。”
“坊间有传朔方有个悬壶县医师遍地高手云集,寻个人去探探虚实。”
“是,奴婢去安排。”
“每每用药没个三五日要大病小病一场……只愿是我想多了。”云氏回望闺女,强打着笑,花容暗色满带愁容。
女人的直觉么……
月近瑶看似充耳不闻低头翻书,实则走马观花。
他周岁宴上一句乱点鸳鸯谱的醉话,就害人喝上两年汤药,果真是遇见他就没安生事。
这两年来,体弱到娘都起疑了。
真是不该啊……
小指轻巧探出,勾着边儿,将垂搭在案几上擦药渍的绢帕一点点卷回来,团紧在衣袖里。
果不然,没个三五日,初春的风一溜,连夜就发了高热。一水儿的大夫们来往,也只看出了个体弱不足故而多病。
昏昏沉沉连天躺了两日,这才下床到花园透透气。
“一会儿夫人为您祈福回来,看见姑娘出来,又得担心了。”
风铃嬷嬷办事是有效率的,自那日过后两日,人就送来了,生于秋又生得清秀,故得名清秋。
“今日夫人让人给小姐做了白玉牛乳糕,说平日里小姐最喜食,不如我们早早回去?”
小清秋半俯下身,絮絮叨叨地在耳边规劝着。
月近瑶支着头,阳光细碎垂落在鬓角,熨帖得叫人不禁打懒,眯着眼,自岿然不动。躺了两日连天的汤药味实在受不了,如今在凉亭呼吸着新鲜空气实在难得。
“看来已无大碍。”突然假山后传出一道压低却尚存稚嫩地男声。
“什么人?!”小清秋不大点儿的身板,严严实实挡在月近瑶身前。
清秋刚来两三日,不认识倒也正常,月近瑶纵使看不着,确也是听出了来人,才不疾不的起身,缓缓一礼。
“见过皇孙殿下。”
“嗯,”来人才从假山后踏出,七八岁的少年,眉目寒星,玄衣劲装,修长的身量,抹额腰封皆有金丝勾花,冷凝中平添了几分贵气。
看清来人,清秋一怔,后觉身份赶忙行礼,瞧着身后自家姑娘的神色,退开两步,但也戒备着没敢松懈。
二人也是奇怪,隔七八尺而立,一时相对无言。
“纪扶衡和纪扶芷很惦念你,央求着我来替他们瞧一眼。如今瞧来无事,告辞。”语罢转身,余光恍然注意到亭中小姑娘,纵然绛紫披风厚重严实,可苍白的脸色下观人也实在羸弱,远不如府中弟弟妹妹们圆润。
啧,偌大个护国公府养不好一个姑娘?
眼瞅着这人说走又不走,素着脸眉头紧锁地打量自己,月近瑶不自在,只得近前半步,俯身施一礼,“恭送殿下。”
真是瞎操心。
玄衣少年收回视线,这回倒是走了个干脆。
清秋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看病人的,说看一眼就看一眼,来去匆匆,还,还,都不走门。
起落间似是翻墙而出的。
月近瑶瞧着离去的方向,呵,身手倒是不错。
“太子府的三皇孙纪扶彻,皇帝的第五孙,皇太孙的嫡亲弟弟,若是顺利以后大小是个亲王。”
亦是老皇帝口头钦点的鸳鸯配。只是后半句没说,也没必要,毕竟,若是铁了心作数就是一道圣旨的事,而不是口头上试探这试探那的。
旁的不见探出个所以然,倒是苦她总喝药。
不过几个孩子确实当真,太子府的孩子时常来走动。
“婢子记下了。”清秋明白自家姑娘的提点,“祖母说姑娘接触的人非富即贵,让婢子机灵些,别给姑娘添麻烦。”
“清秋,你日后要跟着我,就要明白,在我的房里你该听谁的话。”月近瑶慢了清秋两步未下台阶,正好抬眼对了清秋的眼睛。
“祖母说夫人姑娘对我们有大恩,让婢子誓死护着姑娘,婢子得姑娘赐名,既然跟了姑娘,婢子什么都听姑娘的!”小丫头急忙跪下一股脑的连磕三个头。
“嬷嬷这样同你说的?”月近瑶受了她这三拜,居上位审视着这小姑娘,头几日骨瘦如柴,发尾枯黄,小孩儿好养,如今倒是看上去红润了些许。
所以这非喝不可的补药,到底有多少内情人。思及此眼神透过树冠,饶有兴致,好似一眼望穿福春宛。
他日,没了耐性,她也定要阖府同享一番。
“婢子句句为真,祖母来前叮嘱了一路,婢子不敢忘。”清秋抬眸,说的情真意切,两汪杏眼承着水灵灵的纯净。
“你不必如此,”月近瑶对视了半响,指尖扫过额头红痕,这才弯腰将人扶起来,“我知你从前委屈,以后自是不会再受。往后身前的人多起来,你定是最贴心的那个,终是我的身边需要你,像风铃嬷嬷和祖母那样,你我来日方长。”
随即莞尔,主动牵着清秋绕过假山慢悠悠往回走。
清秋感受着手心的温热,鼻间竟止不住酸涩,父亲同家里的兄弟动辄打骂,除了祖母,从不会有谁这般与她亲近。
姑娘手真软,不仅娇贵生得好看,心也好!
心口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到底年岁小,藏不住事,哭哭笑笑,心思溢了满眼。
月近瑶向下轻瞥,眼底哪里还有孩童的赤诚。
身旁人步幅轻快,瞧着人心,收拢一半了。只是,这喜怒形于色,差了点,得找机会打磨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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