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积香集(3)

无言剑并不记得孟竹是什么人。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她一如既往地威胁道,“道盟绝对不会搭理你,但我会连带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起毁灭。”

“我没有想过联络道盟!”孟竹连忙摆手道,“只是……无缘无故,短时间内,要万千百姓撤出汤海城,实在艰难。您要做什么?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无言剑冷冷道:“我要见武圣主,可是清静道风平浪静许多年,教他心安理得缩在永乐天这么久,谁都见不着。”

孟竹思索道:“每年八月,会有特使巡行各城,为武圣观察民情、收集民意。依照往年惯例,再过几日,他们便会抵达汤海城。您若是有需要,或可以通过这样的途径……”

无言剑道:“你见过他?”

答案显而易见,孟竹顿时语塞,只能一边为流民带来的信息担忧,一边忍不住思忖——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并非孟竹无端信任救命恩人。

这些年,他虽身处汤海城这般偏僻之地,但始终有意向各处探听,零零散散地拼凑着关于无言剑的江湖传闻,对这个人很有几分听说而来的认识。

据说,无言剑此人清高孤傲,拒绝各大势力招揽,是为自由自在地行走四方,寻访各路高手以比武证道。如今她纵横九州七道,其手下败将,不乏声名显赫的各派高手或隐世高人。

这样一个纯粹问道之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来到清静道,扬言要毁灭一切?

莫非……是为雪里真人?

孟竹醍醐灌顶:定是如此!

青崖书院乃修士钻研精进的至高学府,其间求学问道者,无不是层层考核筛选出来的翘楚,或天资卓绝,或心性过人,或有什么特别之处。顺利结业者,更没有无名之辈——有人身居高位,执掌一方;有人开宗立派,威震四海;有人不逐浮名,悠游世间,传作美谈。

青崖书院多传奇,雪里真人与无言剑不过之一而已。在可查的记录里,二位交情泛泛,既无深厚同窗情谊,亦无同辈佼佼者之间针锋对麦芒的利益冲突。若是一定要说出些什么关联?有位在凌云道被无言剑击败的修行大能,论及血缘,似是雪里真人表了又表的旁系族亲。

然而,十多年前的雪夜,亲眼所见的孟竹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如此简单——如果将二人看作一条船上的朋友,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且说雪里真人获封道号,晚于其表兄时泽真人,修行界私下议论,皆言她并非天赋不及,而是过于醉心权势,不仅意图掌控明家内部权柄,更想在道盟占据一席之地,不够专注努力。

多有评说家指指点点:此人天资出众,然不思精进己道,反汲汲营营于权势,实乃舍本逐末,令人不齿!

当然,纵有千般不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雪里真人的修行迅猛精进,超越无数前辈,其所拥有的矿藏灵地更是扩张得势不可挡。甚至,近来隐有风声传出,二三十年后,明家十二殿长老之中,恐有一人要让位于她。

传言里,明家那位要被迫退位的长老,与武圣主关系匪浅!

孟竹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恳切道:“当年鉴堂外救命之恩,孟竹愧不敢忘。您此番前来,无论要做什么,我都绝无阻拦之意,更愿效犬马之劳,助您成事!”

无言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孟竹硬着头皮剖白道:“我祖辈五代,皆是汤海城星辽乡梦今里的普通人,论修为灵力,与凡人没什么不同。我的父母拼尽一生,连一块中品灵石都没有攒成。当年的我,全仰仗邻里乡亲接济,才勉强凑齐前往鉴堂的考核费用。”

“我一直知道,出身不好是一种罪过。在鉴堂参加考试的时候,我没有钱与同期考生往来,没有钱购买规定的书册典籍,没有钱宴请监考与老师,于是遭人排挤殴打。进入道盟后,世家后代视我如仆役,在我为差事奔走劳碌的时候,他们凭借祖荫,稍有不对付便能对我极尽打压。我日夜苦修,勤勉发奋,好不容易在一片小地方崭露头角,接着便会被分派到另一片更小的地方,美其名曰能者多劳,道盟意在多加锻炼我!”

“后来,我不敢再奢求建功立业,自请返乡,只求能为故乡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汤海城百姓过得辛苦。我知道赋税年年加重,修行感悟以前,要先进行劳作;我知道武圣主喜好飘雪之景,而百姓连普通的燃火符咒、供暖法阵都用不起;我知道每年光是冻死在城门口的流民就有上百人,无能修得强健躯体,无力购置御寒衣物!”

“没想到,担任城主之职后,所见所闻,更是触目惊心!那些所谓的特使,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道盟下发的灵石宝物被层层剥削,莫说送到百姓手里,连我都见不到!就连人人都说公平的鉴堂考核……”

孟竹惨笑一声,“若非是我三生有幸,得您与雪里真人相救,怕是……已埋骨荒地,作飞沙尘土了。”

无言剑的表情总是漠然,看不出听或没听,信或未信。时至此刻,孟竹口干舌燥,正犹豫要不要伸长手拎杯茶喝,忽然听见她发问。

无言剑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孟竹咬牙道:“我太过渺小,反抗武圣,无异于蚍蜉撼树。但若是……您有好的计划,我愿意拼尽一口气,誓死追随!即便最后难逃一死,也好过继续看着乡亲们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我多年经营,如今在临近几位城主面前,能说得上几句话。我会出面游说,陈明利害,发动他们,联名向武圣主施压,逼迫他现身对雪里真人相关进行表态!如此一来,或许可以兵不血刃达成目的,岂不是更好?”

孟竹看着无言剑,心头涌现出些期待。

“与雪里真人有什么关系?”无言剑疑惑问道,“现身表态?清静道如今这副模样,无论武圣主如何挣扎,都难逃我一剑。我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孟竹急忙劝道:“争权夺利,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古权柄更替,再厉害的人,都觉得名正言顺为好。若是动辄杀人放火,恐落人口实,授人以柄,于清誉有损啊!”

“夺权?”无言剑的目光重新落在孟竹脸上,“我此来清静道,是为邀请武圣主比斗论道,顺便将他杀掉以报仇雪恨。”

孟竹愣道:“报仇雪恨?您与武圣主……有什么过节?”

“他抢走了我的东西。”无言剑移开视线,抬手推窗,“不要再多言了。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别做多余的事情。”

为了夺宝,不惜毁坏清静道城镇田地,不惜伤害无辜百姓的性命与生活吗?孟竹望着无言剑的背影,捂住心口,猛呼几口气。

……

竹先生讲完一炷香。

谢不能问:“天示玄妙,我所言无凭无证,所以让人难以相信。你呢?你话中真假,可有什么证据?”

竹先生轻缓地呼出一口气,自袖中取出一枚留影珠。

他凝神片刻,从指尖逼出一丝微弱的灵力,轻轻一触——只见留影珠光芒大盛,自成一方天地的清晰影像展现在三人面前。

“这是暗探交予我的证据,我当年反反复复细看多遍,才能下定决心。”竹先生道。

影像里,天幕被狂乱的灵力与四起的烟尘分割成片,大地在沉闷的轰鸣里震颤龟裂。血红的光亮照映满城断壁残垣,其间,唯有一道醒目的身影——

青琅。

她一身素衣,长发未束,在燃烧的楼阁与崩塌的街巷间穿行。无形的剑气扫过,所至之处,房屋化为齑粉,街道遍布沟壑。偶有修士结阵阻拦,还未近身,便被她打成一片血雾。

有人——似乎就是手持留影珠的人,惊慌喊道:“无言剑,你疯了?难道你要杀光所有留在这里的人?他们是你的道友,他们和你一样,是天道的子民!”

无言剑回头望过来。

那双深黑得仿佛照不进光的眼睛,似乎穿透留影珠,穿越百年时间,冰冷漠然地望着静兰小楼内的三人,杀意毕现!

竹先生收起留影珠,叹道:“若非有此铁证如山,我不会选择背叛你。当年的我,太过无知天真,见不得有人为一己之私,害得百姓到那般田地。我想了很多年,看着沧澜灵脉被炸,看着道盟权势涌动,看着各路散修能人辈出,才想明白两件事……”

“道盟的私心,顶着为天下修士的名义,让人辨认不清;明家的私心,被玄清真人的威名笼罩,隐晦于暗处;至于我的私心……我自诩要做父母官,明圣贤之心,行正义之事,为百姓不惜舍命,其实背地里,比谁都怕死,比谁都软弱,比谁都不清醒。”

“此间世界,人性使然,本就该混乱不堪,充斥争夺、杀戮、背弃、勾心斗角。自道盟建立以来……不对,自玄清真人飞升以后,看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规整天地,让一切和睦有序、井井有条,实则暗流涌动,危险更甚!”

青琅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竹先生拢起铜盘,续上一支新香。

长明历九十七年,清静道顺安城,武圣主震怒,破关而出,强势威压笼罩天地,引得四方风云涌动。

一时间,城镇内外修士汇聚。有人为武圣主助威,想要借此攀附;有人意在观摩高手对战,希望能从中领悟一丝大道真意;当然,也有人闻风而来,单纯凑凑这场千载难逢的热闹。

纸傀牵引着孟竹。七拐八绕,他穿过混乱的人流,在庆来客栈二楼找到无言剑。

无言剑正静立窗边,望着远处天际,面色冷淡一如往常。那里隐约可见武圣的灵力光辉,七彩交织,亮如云霞。

听见推门的动静,无言剑回过头,目光落在孟竹身上——不久前,孟竹鼓足勇气追上她离开的身影、极力表露忠心时,无言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孟竹深吸一口气:“恩人,感谢您宽限的时日,汤海城百姓已按计划安全撤离。有几位亲近的同僚,听我说过事情原委后,坚定要留下来,与我一同,助您一臂之力。”

无言剑的视线扫过他,又重新停留在武圣主灵光的位置,只淡淡道:“你的卫兵,亲眼看着汤海城化作一片废墟。你的暗探,应该给你看过我杀人放火的影像。你们敢到我面前来,而不是找个角落远远躲着……不怕我把你们都杀了?”

孟竹低下头:“不谈天下为公,不谈是非礼义,我……报救命之恩而已。”

“我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无言剑语调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极淡而极古怪的微笑,“你若是想,稍后比武,可以为我呐喊助威。”

“好!”孟竹一口应下。

过于干脆的回答,竟让无言剑怔了怔。她微微敛起那古怪的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先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

或者,对无言剑来说,并不是意外。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去眼角滴落的血。

那红色不太均匀地染过她苍白的脸孔,伏在深黑如墨的眉眼之下,与她这身沉重冷淡的气度很不相配。

孟竹想:就像……像一只轻飘飘的鬼。志怪故事里,月黑风高鬼杀人,沿街搜寻目标时,为渲染恐怖气氛,它们总会提一盏人骨作杆、人皮为面、人血绘图的莹红灯笼来照明。

他胸膛起伏,声线颤抖道:“我没有想要害您……这只是锁灵香,并非致命剧毒。它只会暂时阻塞经脉,让人难以吸纳灵气、运转灵力。听说,名门大派里,修士锻炼身体或刺激破境时,便常常使用此药!道盟的使者说,十二个时辰后,药效自会退去!”

无言剑垂眼看看手背的血色,再抬眼看向惊慌失措的孟竹,眉眼舒展,竟然又露出那浅淡奇怪的微笑。

“没关系,不过普通毒香而已。”她语调冷淡,听起来似乎很轻松,“你找到庆来客栈的时候,我便有所预料。”

孟竹语速极快地解释道:“道盟承诺,若我肯替他们做事,他们便不会为难撤出的百姓,还会请动书翠娘子,为汤海城赐福,佑我乡亲往后康健长寿。若我不肯,他们不仅要我性命,还要汤海城刚刚辛劳搬迁的老弱妇孺的命!”

更何况,退千千万万步,若非是无言剑先行挑事而武圣主被迫接招,汤海城何至于此?无论是以理服人还是威逼利诱,说服一个小小的城主、实力不济的修士,于道盟而言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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