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无非又是一个屡见不鲜的艳情故事。
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江湖乃是非之地。
江湖恩怨,无非杀人人杀,今日我杀了你娘,来日你杀了我爹,杀人偿命,你来我往,看似维系着一种血腥的公平,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怕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江湖人无一不纠葛其中,泥足深陷。
我和晏双亦不曾挣脱这张尘网。
我自小就生在天命教,天生注定要做魔头。
而晏双?他的娘是武林圣地慈航静斋的圣女,他的爹是南武林千秋盟的少盟主。
我与他之间的悬殊有若云泥之别,生来理应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然百年前与天魔厉冰弦一役,中原正道损失惨重,剑君就此折剑沉寂,三侯则闭关不出,南北武林和六大派的伤亡更不计其数,没个一二十年休养生息难恢复元气……道消自然魔涨,其时西域娑婆门望风而动,联袂天命教以强悍之势攻入中原,两大魔门势如破竹,锋芒难挡,早已元气大伤的正道这时候只有节节败退的份。但中原人从来韧命,困兽犹斗,被逼到绝处反而激发了血性,成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僵持数年魔教也没能如愿吞并整个中原。
最后娑婆门与天命教权且分割了当前的筹码,以秦岭为界,娑婆门盘踞北边,天命教占领南边。从此一南一北,分庭抗礼。
再过一二十年,正道果然逐渐恢复过来,又有了动作,第一紧要之事自然要反扑魔教,以血前耻。
正魔之争再一次掀开帷幕,之后又是一个冗长的轮回。
依地势与冲要,北昆仑、南苍梧成为北武林与娑婆门、南武林与天命教相争之地,各方势力分派大量人马驻守两地,形成对峙之势。
每每争战一起,昆仑的冰川、苍梧山的长河,流不尽的汩汩鲜血随冰水融在一起,密不可分。再分不清其中哪些是正道、哪些是魔道。
——也分不清哪些是晏双的娘或我娘的血。
晏双的娘就折在一场和天命教的大战里。
那之后……大家都说:千秋盟的那位少盟主疯了。
他成了苍梧山战场上最常见的面孔,每逢与天命教的争战都冲在头一个,打起来竟是一副全然不要命的势头,哪怕杀红了眼,刀卷了刃,那一身嗜血张狂的煞气比魔头还像魔头。
他本就是身怀射石饮羽之能的武道奇才,如此一来更大杀四方,所向披靡,天命教教众的人头如割草一般在他手下被无情卷走。
一度到了天命教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发憷的地步。
连魔教的那些恶徒和魔星都辱骂他是条混不吝的疯狗。
没多久,我娘也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之一。
*****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天命教的人算不得人,正道的人这么说,天命教义里也这么说,他们不该有念想。亡命之徒终日挣扎于刀锋和血光,过多的思考只会让他们拿刀的手变得迟钝。
但那时我还不曾做亡命之徒。
正因身在魔道,回头无岸,前路茫茫,我更迫切地需要一个念想。
从前我的念想是娘给的:和她一起好好活下去。
而今她一去,我无所适从,一时连怎么去“活”都不知道了。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
某一日,有人猝然闯进我和娘的居所,把我拎出来和那些最底层的弟子一起丢进了天命教里最严酷的试炼场。
我也开始挣扎于生死之间,一条命朝不保夕地悬在刃尖上,没有过多的余裕去思考其他了。
和从前有人悉心庇护的生活比起来,这种日子过于难捱。
于是我很快给了自己一个新念想,那也很符合天命教的教义。
有仇报仇。
我知道仇人的名字,姓晏。
我在床头刻满了这个字。
有了这个宏大的念想,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
我学习拔刀、挥刀,再将刀狠狠刺入稻草人的心口。
单这三个动作,从钝拙到流畅,从双臂酸软到十指结满厚茧……我苦练了三年,未曾有一日懈怠。
后来有一天,我照常在试炼场练刀。
完成三个动作后我收回刀,松懈了心神,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陌生人。
那人对上我的目光后摇摇头,一言而决:“就你这样,十年后也杀不了晏长云。”
我心知他说的是事实。
晏长云杀的人越来越多了,而能伤他一根毫毛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越来越怕他了。
“即便如此,你还想杀他?”
我点点头。
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从袖中抽出一只手,那只手轻飘飘地向我袭来,运至柔之力,轻若鸿羽,而我却只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竟完全腾不出闪避的余地!
“若是你一见到他,就会被这样一招毙命呢?”他问,须臾间那只手近在咫尺,距我的咽喉还剩最后一厘,一道幽微的冷风旋过我的脖子,那只手随即落在了我颈上,蛇一般冷冰冰的,而其上携带的凛冽杀气并未完全消泯。
等身上那阵被惊起的战栗感平息,我握紧刀柄,再度点了头。
他笑了,“小孩,那我或许可以教你,怎么去杀他。”
“以一种更便宜的方式。”
不日他将我秘密送到了苍梧山背面的一座小镇上,而千秋盟的据点就在这一带,此地早有天命教安插多时的耳目在,他们在这儿明面上经营着一间小小的茶馆。
这些人告诉我:晏长云与慈航静斋的女弟子有一个儿子,年龄正与我相仿。
从那天起,我要学习的不再是冰冷的刀,而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了他叫晏双,今年虚岁十一,尚比我小一岁,喜欢穿青色的衣服;喜欢吃甘棠梨和金丝肚羹;喜欢《诗经》里的《风》;最喜爱的事物是一块他娘留给他的玉蝉……我学他,毋须学得太像,寻常村落里出现这么一个孩子太过不寻常,我只需学习他的几分神态,让他的影子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身上,而不至于刻意。
他们还给了我一幅他的画像。
画像里是个生得极可爱极漂亮的孩子。
在天命教里见不到这样的人。
我对着这幅画像看了很久,直到阖上眼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他的面容,确认自己已将这张脸铭记于心,才把画像焚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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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镇上一蛰伏就是两年。
两年间晏长云不是没有经过这里,我曾数次在人群中捕捉到他的身影,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往他身上多停留一刻,以免被敏锐的武者察觉端倪。
直到某一天,晏长云又一次途经此地,身后领着一帮似乎刚从前方战场上退下来、已然精疲力尽的门人,这行人的脚步声与马蹄声如出一辙的恹恹不振,而晏长云勒马在我们这间茶馆前驻了足。
在我那名义上的“爹娘”的呼唤下,我殷切地迎了上去,脑海里念着从未蒙面的“晏双”的笑容和神态,唤了他一声:“阿叔。”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便有些失神。
曾几何时,晏长云成了我们茶馆里的常客。
我知道,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第二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仍是需要耐着性子,乖乖扮演茶馆老板夫妇的儿子。
除了学晏双,我还得学这镇上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喜欢玩、喜欢吃、喜欢凑热闹……去融入他们一起,把自己趋同成和他们一样的孩子。在外面和他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我遇到过晏长云几回,每逢战事时他来去匆匆,神色肃杀,见了我们会叮嘱几句:“别玩了。”“都回家去!外面有坏人”。在茶馆里跑堂时也能撞上他,领他上座,给他擦干净桌椅,再上一壶热茶。他是个大方的客人,每每会多留几文钱白送我,等下一次见了他我就倍加热情,声声唤他“叔”。
他偶尔也会多问我几句,有几次还送了我糖,桃花酥、龙须糖、杏仁膏……大概都是晏双喜欢的吃食。
第三步即是最后一步。
期间天命教内那神秘男子来见了我一面。
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他对我说了这八个字,语声平淡。
但从这人口中吐露出来,我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重逾千均般沉沉压下来。
我意识到:不成功,便成仁。纵是我杀不了晏长云侥幸留得一命,也不可能再回天命教。
“孩子,知道我为何选中你吗?”他问。
我默然等他告诉我答案。
“因你对晏长云有足够的杀心,而你又未曾杀过人。”
他解释道:“晏长云是个高手,还是个杀人如麻的‘煞神’,你可以理解为在他周身罩有一层无形的气劲,他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来自旁人的杀气,只有没有杀气的人才能接近他。”
“你想杀他,就得好好想想,如何在不被他察觉之前、乃至最后一刻才释放出你的杀气?”他意味深长地留给我一个迷箴。
我若有所思。
这最后一步我又等了一年。
这一年里晏长云有数次状似毫无防备地坐在茶馆里,就坐在我面前,也曾数次在我眼皮子底下转过身露出后背,但我没有一次“动”过。
我在“试炼场”里接受过对暗杀的训练,那位老师告诉我们:一个武功不如、甚至望尘莫及暗杀对象的刺客是完全可以杀掉对方的,在过往的前辈中有很多这样的先例。暗杀不比两个人面对面光明正大的比试,讲究的是时机与伺机。
能让时机为自己所用的人,才是最有可能一击得手的人。
那更接近于一种刻在本能里的直觉,提醒着我这还不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至于“如何在最后一刻才释放出自己的杀气”?我发现那对我来说并不算一件难事,只要我想想晏双的脸,摸摸口袋里晏长云送我的那些糖……我的心境奇异的一片平静澄明,莫说杀气,连一丝波澜也无。
第二年开年前,晏长云又独自来我们茶馆里喝茶。我记得很清,那天他要了雨前茶,我给他倒茶时他主动向我搭话,看着我发呆的时间比往日长了几分,又送了我一块桂花酥,笑着告诉我他要回家和儿子见面了。
他转身而去的那一刻,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微微松懈了肩头。
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我松开那块糖,握住了藏在衣衫里的刀。
糖是软的、热的,带有一丝来自对方身上的温度,而刀是硬的、冷的,贴身藏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被我的体温捂热。
拔刀、挥刀、刺出去……为这一刻我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真正到了这一刻我的动作竟比往日更顺畅,手没有抖一分,动作没有滞碍一分,整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唯独刺进去的触感和那些稻草人是不同的,皮肉柔软、胸膛厚实、骨骼坚硬、血液黏稠……
晏长云的身躯一颤,长臂一展抓住桌角支撑歪斜的身躯,他还能动,当即去摸腰间的刀……
我更用力地将刀身推入,躯体随之与他贴近,攥紧刀柄在他泥泞的血肉间拧动,如同在一口千斤之重的石磨上运使碓臼,我拼尽全力,同时小心翼翼,磨盘里才终于碾出了汁液……殷红而灼热的液体大片大片溅在我手上、脸上。
血光里只见他艰难地转动脖子回过头,目光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眸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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