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我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练字,只是写着写着就开始想练剑,书法的银钩铁画和剑法的一招一式自有相通之处,一个人的心性体现在他的笔墨间,却也奠定了他的剑道——那源于同一份心性。
可我不能再去向名义上的师父求教,又去哪儿学得新剑术?
我没为这个问题苦恼太久,某一日书柜里凭空多出来几本新书,我对着它崭新的封皮陷入怔忡,忖度着自己是哪儿泄露了端倪,近来好像并未在唐鸩面前提起此事?又或是每每练完书法总对着挂在壁上的“轻侯”发呆,被人看在了眼里?
我迟疑着拿下书册,打开来翻看,上面果然是韩诤的笔迹,是先前他传授我那套剑法的更高重,又并非一本单纯的剑谱,除剑法招数之外,还细心地附上了一行行提要和注解,乃量身为我定制——往常都是我学剑招时他在一边亲口指导给我。
难为他一番苦心了。
那之后除了每日还保持着用一个时辰写字的习惯,我把大多时间都花在了练剑上。
虽然我与这套剑法一如相交多年的老友,来得熟稔亲近,可偶尔也有闹别扭的时候,有一两处招式使出来总是磕磕绊绊,不甚流畅。有时候翻来覆去地坚持练习,渐渐便能融会贯通,有时候仿佛就和那一两招较上了劲,耗费心力练下来只变得愈加不对,苦苦寻觅不出解法,好多次练得废寝忘食周身乏力了,才不得不收起轻侯。
后来唐鸩向我提议,说我的剑法已练至第六重,继续一个人这么干练难见成效,不如由他来给我喂招?
我以为他说得在理,一口答应下来。
这一交起手来才发现唐鸩武艺不凡,让我大吃了一惊,甚至为之目眩神迷,追问下他告知这不是天命教的武功,是唐门的武艺。不免感叹唐门不愧为百年名门,武学博大精深,自有玄妙之处。
有这样的高手陪我练手,先前的诸多症结在过程里都迎刃而解,有时出现的一两处“疙瘩”连唐鸩也解不开,他就劝我不要抓着不放,钻进了牛角尖,许多问题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说不定暂且搁置在那儿,过段时日再来看就截然不同了。
果然,隔上几天他再来陪我对练,刀来剑往间那一处“疙瘩”不知不觉就被我们捋顺了。
次数多了,我也明白过来:他多半是头天晚上记在心里,第二天拿这些问题去找韩诤了。
就像我搁在书案上的字帖,隔三差五总会莫名其妙消失几张。
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从没过问。
如此,那几年里我就没见韩诤几面,我和他的关系也愈来愈远,和唐鸩却日渐熟稔起来,时不时会一起练剑、喝酒、聊天……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我在说话,我请他喝酒。
这个唐门弟子戴着张冷冰冰的面具,看似冷峻沉默,性子却来得纯粹明了,哪怕情绪匮乏,一点细微的表情,一抿唇一眨眼,也能让我透彻他的心思。而韩诤此人……虽然他在我面前往往表现得温和体贴,我却看不清,也摸不透,不懂。相比下,还是和唐鸩相处来得轻松自在。
但唐鸩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着我,他还担着个“堂主”的头衔,不时也要领着教众一起上战场,短则三五天,长则一旬一岁,他不在谷里的时候,我就去“试炼场”里练剑。这一处是唐鸩指给我的,据说天命教的弟子从入谷起就要走进去,在里面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武艺。
试炼场里根据进阶严格地划分出一道道关卡,有的是迷宫、有的是机关、有的是阵法,对手有弩/箭、石头、木桩、傀儡人……五花八门,一应俱全。
我在闯入“试炼场”的第三年,来到了第九重关卡,里面是漆黑岑寂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周围环境,也看不到自己,心里已生出了一分惶恐,等身后的大门合上,黑暗中瞬时响起了一阵阵迅疾如风的脚步声……这回的对手不再是死物,头一次换成了人。
第一次,我落得一身数不清的伤好不容易才活着爬了出去,回去后还在床上将养了两个月。
但我反而被打杀得激起了斗志,不怕死的又去挑战了第二次、三次……
到第十五次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少了。
第二十次,我回去后数了一遍,只有十三道伤口。
第三十五次,身上不但只添了三道伤口,在黑暗中还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剑刃砍在了坚实的肢体上。
第五十次……我不记得了……那时我的剑法已修至第十重大圆满,我第一时间就跑去了试炼场里……我挥出了一剑……后来的事情却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一片无声的黑暗。可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玄衣沉重,分明染就了一身的血,血水浸透了衣摆,还在不住向下滴落。
轻侯剑身上也涂了一层厚厚的血。
我双目一震,紧接着就闻到了它们的味道,咽喉里一阵作呕。
后来唐鸩告诉我,试炼场里从来没有真人,第九重关卡里守关的是“肉傀儡”,天命教的人有一半原本都是唐门的人。“肉傀儡”是这些弟子仿制真人做成,栩栩如生,但终究是死物。
我心头稍安。那之后,却再没踏足试炼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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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听闻天命教大军从昆仑归返,我抱着一坛酒兴冲冲跑去找唐鸩,一冲进他房里,却看到一个玄衣男子,而他的脸……和我的如出一辙。
我们面面相觑,彷佛在照镜子,我怔怔地问:“唐鸩?”
他默认地一颔首。
我思忖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好啊,是不是韩诤要你扮作我的样子,他连你也要下手?”
他的手段……还真是愈发不入流又下流了!
我气势汹汹扭头就走,要去找韩诤兴师问罪,连唐鸩一路在后头追着我呼唤也不理。
韩诤门外的护卫举刀拦下我,我怒不可遏,从前我到这儿来,谁敢拦着?
唐鸩到底追上来,我回眸冷冷看他,他叹一口气,道:“让他进去吧。”
他的话很管用,护卫们立马收刀放行,我不客气地踹开门冲了进去,“韩诤……”
等我看清韩诤此时的模样,却怔怔地发不出声音。
他倒在床上,面如金纸,长睫微颤,罕见的显出一种苍白孱弱,雪白的亵衣和被褥上都染了一团殷红的血,刺眼极了。
他看到我时,眸子粲然一亮,就像是……一直在等着我。
他张开嘴,有鲜血汩汩不断地溢出来,染成一个殷红的微笑,“你……来了……”
这一次的昆仑之役,天命教里潜伏的内奸反水,和千秋盟里应外合,千秋盟对天命教的行军布阵了若指掌,轻而易举就直捣黄龙,打得天命教毫无还手之力,兵败如山倒。韩诤亦遭人暗算,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剩下这条残命让唐鸩给救了回来。
唐鸩原本遮掩了风声,孰料我不顾一切闯进来撞破了这幕。
我望着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韩诤,“那他为何要你扮作我的样子?”
唐鸩道:“魔尊大抵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他说,他想见叶公子一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
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只想看我最后一眼,哪怕是假的。
而看到他这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我才惊觉,将心比心,这样的心情我不是没有,只是被我自欺欺人地瞒了过去,一直以来……
我不想他死,我不想看到这样虚弱的韩诤,我想他像从前一样对我笑,我想看他舞剑。我只说过一次,但事实上,不管看多少次,我都觉得他的剑法……真是……好看。我想他像从前一样为我煮茶,我不想他有什么其他乱七八糟和我相似的男宠,我不想他和我之间形同陌路,我……
“他现下状况到底如何?”
“赵无恕说……端看他的造化,也不知还能不能醒过来。”
我皱皱眉,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唐鸩道:“我自作主张一路掩藏行迹,暂时把魔君重伤的消息瞒了下来,谷中知晓的人不多,上面的几位魔君……已经有人提出要换新魔君的说法,而这事,绝不能让下面虎视眈眈盯着这个位置的人知道。”
“这几天必须加强守卫,我会在魔君左右寸步不离。”
我忙道:“我也留在这里。”
唐鸩没拒绝,只说:“公子记得提前把剑从鞘里拔/出来。”
事实证明唐鸩的忧虑颇有先见之明,当天夜里就有一群黑衣人伺机扑杀过来,一整夜窗纸上都映满了刀光和人影,等一切平息下来,鲜血已染红了四面窗户。
天亮时地空和尚来到门外,我小心攥紧手里的剑,唐鸩朝我点头,示意他信得过,把人放了进来。
地空和尚入内后没急着去看韩诤,而是先掏出一块手帕,从我脸上拭过,肉/体和精神都紧绷了一个晚上,而今有几分迟缓,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已收回手,低头注视手帕上沾染的鲜红血渍。
我跟着看过去,“抱歉,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他摇摇头,沉声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唐鸩道:“魔君这时前来,莫非想到了良策?”
地空一颔首,“解铃还须系铃人。”
“地劫他此番为千秋盟的令主所重创,要想重立声威,就必须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摇摇头,“他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拿起剑去找人报/仇?”
地空的目光定在了我身上,“不是地劫魔君,若是地劫魔君的弟子呢?”
我一怔。
唐鸩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若是叶公子,自然能代表魔君。”
我问:“我该怎么做?”
地空道:“我带你去昆仑,由你去亲自杀了那个人。”
“谁?”
从他口中吐露出一个名字:“天权令主,暮成雪。”
昆仑……暮成雪……
我蹙了蹙眉,重复喃喃道:“暮成雪,这个名字……”
唐鸩眸底有什么一闪而过。
“唐鸩,你知道什么?”
“其实……叶公子当初,也是被暮成雪所伤。”
难怪,这个名字,和昆仑一般似曾相识。
*出自苏轼《题西林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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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空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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