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人谷鱼龙混杂,集市里一些阴暗的犄角旮旯连许多教众都不敢贸然涉足,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位摆夷女子,在她手里有一种蛊……”
话到这里,晏双无端陷入沉默,他的面容深思时显出一种睡莲般的静美柔驯,让人不忍心叫破。
良久,还是叶随庭忍不住出声:“那后来呢?”
“后来……一切顺利,”晏双眉心微动,以一种轻飘飘的、似浑不在意的语气说,“我给韩诤种下了蛊,他被我拿捏在手里,那天,唐门派来的人也攻入了绝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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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蛊”成功潜入韩诤心脉,它与我体内的“母蛊”遥遥产生感应,我感觉得到它对我的俯首帖耳,使韩诤整个人都被我拿捏于指掌间。
唐鸩问我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想得简单,既然韩诤最爱凭仗地位和武力,那就让他无可凭恃。
我执起韩诤左手,眼下他体内的奇经八脉都对我门户大开,将真气灌注其中,一路从他的任督二脉中粗暴地碾过去,如铁骑踏碎枯草一般轻易,他体内的真气一一为之摧折,嘴角渗出血丝。
我又拔出匕首,划破了他两处手腕。
整个过程里他都保持着清醒,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痛到极处只蹙了蹙眉,未泄露一丝虚弱的表情或声音。
我知道韩诤这个人,贪权、重势、**强烈、五蕴炽盛……似他这等万夫莫敌的武者,又久居上位,向来一呼百应,怎能容忍有人割断他的手筋,废去他的武功?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眼底看到针对我的戾气与恨毒。
我不理会他,起身朝向唐鸩,道:“带我去血牢鬼狱。”
唐鸩摇摇头,“母蛊在公子身上,只有你能控制韩诤,你最好就留在这里看着他,血牢鬼狱那边交给我们。”
我迟疑不定,唐鸩又道:“公子相信我,我一定会为你把晏前辈救出来。”
对着他眼底的坚毅之色,我点了点头。
我们不再说话,一时间只听室内某种水流淅沥滴落的声音——是韩诤伤处的血。
他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已极,我从怀中掏出手帕为他包扎,再抬头时适才他眼中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可谓平静地看着我。
唐鸩问:“你不杀他?”
我摇了摇头。
等唐鸩从这里离开后,韩诤开口说话了,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和他是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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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唐门的人救出父亲后,我们就在唐鸩的安排下逃出了绝人谷,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唐门还在天命教里做成了几桩大事——唐鸩拿回了“天魔雨”;他们杀掉了那位名存实亡多年、被韩诤囚禁在暗室里的天命教主;他们事先在绝人谷的几处关隘埋好了火/药,在天命教众撤退时点燃了引线,致使绝人谷多处坍塌,死伤无数……天命教这个庞然大物一夕间陷没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关心父亲的状况,路途中他一直昏迷不醒,脉息紊乱,后来唐鸩追了上来,领着我们折去药王谷,将父亲送入谷中医治。
马车里还藏着一个地劫魔君,父亲得到妥善安置后,我没有在药王谷久留就离开了。
唐鸩再一次追问我的打算,我向他请求把韩诤交给我。
留着韩诤的性命,我知道唐鸩始终以为是因为我对他存一线情意,但当时我的心绪复杂又极端,时刻在一念间翻覆,那些心念来得快去得快,柳絮般轻而碎,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而强烈的——我恨他。
痛快爽利地一刀杀了他?设想中那并不会让我感到轻松或解脱,反而只有无尽的迷惘,若是韩诤不在这个世上,我还能去恨谁,又有谁能理解我的憎恨?
我知道自己是“入执”了。
但我走不出来。
我带着人辗转来到江南,置办了一处宅邸,府上没一个仆从,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我和他,毫无人气。我将他关在东厢,四肢都挂住锁链,拘禁于方寸间,伤口简单包扎后有意不去处理,每日只送去一杯清水,一碗白米饭。
不出多少日子,他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处境,何况他是韩诤。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似乎也在做一种艰难的挣扎,每天我会进入那间厢房一次,他有时看我的目光深恶痛绝,尖锐刻毒,有时只是纯粹地、深深地看着我,好似那一眼便是最后一眼。
我却不怎么敢认真看他,当然不是怕他。我在怕我自己。
最近我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师傅教我《清心咒》时说的话,他说:“君子慎独,知黑守白。”
他说:“世事变化莫测,唯有时时清扫心台尘垢,才能守住本心,以不变应万变。”
如今的我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这样做……与我最憎恶的人又有何异?
折磨韩诤的同时,我也在磋磨自己所剩无几的“本心”。
这种互相折磨的日子,我和他竟过了五年,整整五年。
五年里只有唐鸩会踏足这里,一开始我不愿意见他,可只有他来了我才能知道父亲的近况,才能和其他人说说话,久而久之这种联系也就维持下来。
有一天他告诉我:“你父亲醒了。”
我陷入怔忡。
“他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或许在血牢鬼狱里困太久,意识还不清醒,从前的人和事都不大记得了……”
“如果是你去看他,他的状况很可能会好转。”
“不去看看他吗,还是……你不敢见他?”
我被问得语塞:“我,我……不是……”
“晏双,”唐鸩语重心长,“放过你自己罢。”
“我已经昭告武林中人了,当年的‘叶空蝉’就是我。”他道。
我问:“这样一来,你还怎么回唐门?”
“只要族人能从‘花园’里走出来就好,我回不回唐门,又有什么所谓?”
“你却是真的该回去了。”
“那……”我迟疑着低声问,“他呢?”
“送入吴钩城吧,那原本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良久,我慢慢地一点头。
做出这个决定后,压住心口的那块大石似乎松动了,让我有喘息的余裕了。
仿佛我的人生真的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
我不知道韩诤后来是怎么知道这个计划的,就像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解开的锁链,也不知道他那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他趁我不注意,跑到大街上去抢夺了一个孩子过来,挟持着她威胁我不能和唐鸩一起走。
我极度憎恨他将旁的、无辜的人牵扯进我们这一团污糟里……
我实在忍不了了……
我杀了他。
那一刻,他竟没有躲。扑倒下来坠进我怀里,张开手揽住了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杀人。
他死以后……我倒也过上了几年太平日子。
余下的年岁大多时候我都在药王谷里陪伴父亲,他一直没认出我,我也没与他相认,我们以朋友相称,他叫我“小友”,我叫他“老头”。
父亲离世后,我终于回到了昆仑,将师姐的骨灰埋在了昆仑最高处的莲心台上。
在那个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干净,好像什么也没改变,我感到自己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却没想到……那场雪过后,再一次睁开眼时,我竟然又见到他。那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又或是我此生罪业加身,所以堕入了万劫不复的修罗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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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雪城最早回过神,问道:“所以,阴魂不散,将你困囿于此的正是韩诤?”
晏双露出一个苦笑,“夜夜都要重回那天,要我杀上他一次,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雪城沉吟一声,试探道:“你对其他人,也这么多话?”
晏双摇摇头,“从未。”
顾雪城心头泛起疑窦,又因疑窦生出不安,“那……”
“自然是因为……”
剑光闪动,叶随庭还没反应过来,转眼间那剑光已迫在眉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闪过,稳稳挡在他身前,而后那身影一僵,软软跌进他怀里。
“雪城……”叶随庭忙去捂顾雪城的伤口,殷红的血却还是从指间四溢,他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出指点住伤口附近的穴道,急得几乎红了眼。
“别怕,”顾雪城宽慰了一句,抬头看过去,只见晏双的眸子近在眼前,其间亦含满了悲哀,“因我受制于他,一言一行也由不得自己。”
顾雪城心念电转,反问道:“是完全由不得自己?”
晏双眨了眨眼,“一开始是,这么些年吸收了许多怨气下来,也不完全是。只是我斗不过他,本看你这道士有几分本事,不如我先伤那个小少爷以混淆视听,孰料原来他竟是你姘头,你偏这么傻,要替他挡这一剑。”
彼时顾雪城和叶随庭心下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两个鬼,他们都不喜欢。
顾雪城冷笑一声,“无论你们说的孰真孰假,既然你有意解脱,我都可以助你。不过与其让我出手,还是由你来,最有把握能伤到韩诤。”
晏双一挑眉,“哦?”
“附耳过来。”
*****
韩诤再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血迹,顾雪城奄奄一息地倒在叶随庭怀里,叶随庭整个人也跟丢了魂似的,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晏双则独自坐在桌边,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韩诤微微一笑,“晏双,做得很好。”
晏双冷冷睨了他一眼,“我是不懂,这两个人里毕竟有一个是叶家的人,来头不小,你也不怕招人眼球,他们又是哪儿惹了你?”
韩诤上前几步,朝他伸出手,却在将要触及他的最后关头握成拳放下,柔声道:“他们没有哪里惹到我,只是总不该打扰你我。”
“何况,只有这个地方死的人越多,怨气越重,我才能更强大,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是吗?”晏双终于正眼看他,“今日恰好我有心情想问个清楚,你做了鬼还缠着我不放,到底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
“是这样吗?”晏双忽然伸手抚上他脸侧。
韩诤睫毛一颤,心中是惊大于喜,多少年了,晏双从未如此……
对方这一手有前车之鉴在,他难免存戒心,偏偏下一秒,晏双贴近耳畔吐露的话,又让他大脑轰然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
“韩诤,其实……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
果然,如顾雪城所说,晏双能感受到,韩诤身上那股力量包括整幢宅子里的怨气,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的瞬间弱了不少,有机可乘。
晏双没犹豫,抓住这一线空隙,袍袖下长剑抽转,一剑乘虚而入——正是韩诤最初教授他的那一招。剑尖透心而过,没有一滴血溅出来,剑身干干净净的,光可鉴人,彷佛什么也未发生。
韩诤指尖轻颤,抚过晏双的脸,流连于他的眼眸,“就是这个眼神……每次你杀我的时候……这个眼神,就仿佛你不是恨我,而是……”
晏双不想再听,果断抽出剑来,向后退开,那剑身上覆有顾雪城早就画好的符文,已然融入韩诤体内。
韩诤周身浮现出一片又一片道符的血色纹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个个烙进他的身体,沿着周身辗转,他痛得面容扭曲,止不住痛呼起来。
晏双淡淡地想:那必然是很痛的吧……他从未看过韩诤这个样子,便是当初他挑断韩诤的手筋,废去他的武功,这人也没叫一声疼。
直至最后一刻,韩诤都在不断地朝他接近,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晏双且笑且退,冷眼旁观,在韩诤的身体几近透明,终要消弭于无形的时候,他笑了,“韩诤,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对你这样的人产生一丝一毫情意?”
叶随庭想:这种到最后一刻也要叫对方痛不欲生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韩诤如轻烟一般消散,整个屋子登时亮堂了不少,几缕阳光透窗而入,阳光……晏双没有避开,触及到光线的肌肤都泛起阵阵灼烧——有多久,没看到光了?这疼痛也让他贪念。
他看向顾雪城二人,恭恭敬敬地拱手为礼,态度和此前判若两人,“多谢二位,这些年来这宅子里死了不少人,偏劳顾道长帮他们做一场法事,早日超度。我死前在院中榕树下埋了些闲钱,就当是付给二位的酬劳了。”
顾雪城颔首应许。
晏双又看向叶随庭,道:“小少爷,你放心,我那剑故意偏了几分,皮外伤而已。”
叶随庭忍不住哼哼了一声,嘴皮子翕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我也该走了……”
到最后一刻,晏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是多年前,他曾问过韩诤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给我取名‘叶空蝉’?”
“扶桑人说,空蝉,是指蝉蜕后遗留下的空壳。”
于是他想:韩诤大抵是想把他永远锁在这个空壳里。可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能得到的,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空壳。
而那蝉,却早已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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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晏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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