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靖抱着怀里冷硬如石的男人,如受雷殛,呆立若木鸡,良久无法回神。
韦砚申重病也有些时日了,大夫早已告知她,这人已是精元尽数耗散,叫她早些做准备。
可她一直未将大夫的警醒谨记于心,总想着,纵欲哪里能死得了人?
古往今来,有哪个人命陨于纵欲过度的?
现在,这韦砚申究竟是渡情劫失败,被天道诛灭?还是真死于纵欲过度?
兰靖心头如万千棉絮糅杂,寻不到半点头绪。
且韦砚申说他还会回来,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
万一十几二十年的,那她还等吗?要是等着等着,他始终不回呢。
眼下她成了寡妇,在韦府这个诡谲的家族要怎么存活?更重要的是,韦砚申给她留的钱财和秘术到底藏在哪个地方了!
外头传出低低的敲门声,兰靖抹了把眼泪,用被子盖住韦砚申,手忙脚乱穿好衣服。
跑下床去开门,发现是韦砚申的侍从,李决。
青年站在门口,轻声道:“兰姑娘,属下在外头听到了你的哭声,是发生什么了吗?”
兰靖低声哽咽,匆忙拉他进屋:“砚申他好像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快来看看。”
李决惊骇不已,深吸一口气,继而稳住心神,随她往屋里走。
来到床边,在烛灯照耀下,只见衾被血迹斑斑。韦砚申躺在床上,双目阖紧,面皮灰白,这迹象显然没了活人的气息。
“怎会如此?”李决转目看向兰靖。
兰靖也顾不上脸面了,全盘托出:“大夫先前就说他纵欲过度,身子坏了根基。方才他又要同我行房事,弄着弄着就这样了。”
李决又检查了主人的脉搏,对兰靖摇摇头:“人已经走了。”
兰靖背过身抹眼泪,李决抬起手,几经犹豫,终究是在她背上拍了拍:“兰姑娘节哀。”
李决叫兰靖先在屋里守着,他去通知二表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表哥来了。
二表哥瞧见这情形,面色微惊,他这些日子从韦砚申的脸色来推断,的确能探悉韦砚申已经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至于究竟是何种病症,他问过兰靖,兰靖只道是染了风寒,再问细节,她闭口不谈。
二表哥没再深究,死了挺好。
这小子太不会做人,搂着个热乎乎的小妻子,如饿了十几日的恶狼叼到了块肉,含在嘴里不放。旁人看一眼他的妻子,都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韦府乃至整个京城的修士,苦修多年,身寒血冷,素了这么久,冷了这么久。
好不容易有个热乎乎的武道天才过来,大家都想同兰靖说说话,汲些微不足道的热气。可韦砚申偏要一人占尽,半点味儿都不准外人嗅到。
若不是这些日子韦砚申卧病在床,连他这个作为管家的,都没法和兰靖打交道。
二表哥再次给床上的尸体把脉,确认这人已气绝,才问兰靖:“是染了风寒导致的?”
兰靖支支吾吾,从枕头底下寻出药方子给二表哥,道:“大夫说是精元耗尽,体虚亏空。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方子是砚申自己写的,叫我按着方子去抓药。”
二表哥接过方子,不经怔住。
这方子中,一半疗效是治精亏体虚,一半疗效是壮阳助兴。
一边补肾,一边继续吃药助兴放纵,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他再凝睇弟妹的脸,幸好,弟妹并未阴虚肾亏。依旧面丰肉润,气血饱满,瞳眸发亮,通体上下不见一丝憔悴之态。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容光焕发、身姿健旺之人。
“弟妹节哀,莫怕,还有表哥在呢。”二表哥将药方回递给她。
兰靖:“那现在该怎么办?”
二表哥:“你先帮三弟换身可以下葬的衣衫,我先去禀告主母。”
说着,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决,吩咐道:“李决,你去七姑妈和九堂姐那儿通个信,叫她们来陪一陪弟妹。”
二表哥走后,兰靖拉住李决,再次和他确认:“李决,我男人他真的死了吗?”
李决无声颔首。
兰靖两眼昏花坐到床边,又拉着李决的手追问:“他同我说,他是渡情劫失败了才如此,还说他会回来。那天道给他指定的情劫是什么?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李决只知道,韦砚申今早收拾完阴兵回到韦府后,去找主母占卜,推算了渡情劫的天道之法。
算得出,渡劫的天道之法是:为挚爱招揽八百名如意郎君,一个都不能少。
从主母的三清殿出来后,韦砚申怒发冲冠,而后怒极反笑,笑着笑着又吐出了血。
李决清楚得很,韦砚申的死不是渡情劫失败,要渡情劫,须得引天雷做法事才行。
现下天雷未降,他人就死了,与渡情劫有何干?
这人显然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纵欲而亡,才拿渡情劫当借口诓骗兰靖。
“兰姑娘,属下不知。”
李决是个忠诚的侍卫,韦砚申交代他不许透露渡劫之法,他自然也守口如瓶。
见兰靖神色落寞,李决又道:“听公子说,他已为姑娘擘划了些谋生之道,定不会让姑娘走投无路,姑娘先不要太担忧了。”
兰靖抬头问:“什么谋生之道?”
李决:“公子尚未同属下细说。”
兰靖一个头两个大,抱起躺在床上的尸体摇了摇:“夫君,你留的钱都藏在哪里了,记得托梦告诉我!”
男人的身子逐渐僵硬,无法回答她。
没多久,七姑妈和九堂姐带着一行女眷来了。
众人惊疑不定,探问缘由。
兰靖自然不好意思如实托出,只能遮遮掩掩道,说是韦砚申染了风寒,今早又去处理阴兵借道一事,导致病情加重,这才溘然长逝。
几个女眷抱住她,轻声细语安抚,叫她节哀顺变。
韦砚申在韦家位望通显,他是韦府唯一一个能召唤阴兵的人,修为颇深。
于朝野之上也是位极人臣,担任兵部大司马,总揽全部军政事务。
他骤然暴卒,朝野上下震动。
两万名当朝亲戚,将澹竹院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四起。
韦家主母——黄庭道人来了,她穿着又长又宽的道袍,宽袖尽是污渍,指甲缝漆黑脏秽。浑身一股硫磺和朱砂味,看样子是刚从炼丹炉出来。
黄庭道人进入屋内,黑黢黢的手指扒开韦砚申尸体的眼皮瞧了瞧,一眼明了,也不避讳,直言道:“哟,这是纵欲过度,精尽人亡了呀。”
兰靖在一旁面似火烧,只敢盯着鞋面。
二表哥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柔声安慰:“流言蜚语,不足撼动道心。”
兰靖心说,这也不是流言蜚语啊。
黄庭道人展袖迈步,对二表哥道:“怀佑,砚申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砚申这些年为韦家出了不少力,办得风光些。”
“另外,赶紧物色贤才来接替兵部大司马一职,莫要耽搁了国政。”
二表哥拱手拜礼:“是,主母。”
朝廷大半官员都是韦家人,韦砚申死了,三亲六眷皆得来敬挽吊唁。
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员呈本告假,没办法,皇帝只能停朝五日,让大家安心去参加韦砚申的丧事。
第二日,整个韦府挂了白。
门匾悬上白幔素绸,连门口的石狮子也系上了白花。
府邸正庭中高搭丧棚,长明灯点着,灯油注满,烛火不断跳动,散发出一圈又一圈黄光。
兰靖是韦砚申的妻子,按照丧礼,她披麻戴孝,头戴素冠,腰间系一麻绳。
红润细腻的面庞和这一身缟素格格不入,犹如一只蓬勃生机的迎阳花,插在了死气沉沉的草木灰中。
这场丧事,也着实热闹。
婚丧白喜事,是修仙的修士们为数不多能够开荤的日子。
素了良久的修士们,借着这场丧事大快朵颐,胡吃海塞,鲜香麻辣样样都来,好不快活。
厨子们也拼了命大施拳脚,席上不见几个素菜,全是大鱼大肉,珍馐美味满盘上桌,烧鸡烤鸭堆积似小山。
整个府中不见有几个人哭丧,所有人沉浸在久素开荤的喜乐中。
兰靖穿着丧服盘坐于灵堂前,手捧着武道功法在研究。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进来,垫脚扯着桌上的烧鸡,吃得满嘴油汪汪。她吃着吃着,想起了什么,又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小女孩牵着雷初钟和苏极声进来,撕了两个鸡腿给她们,奶声奶气道:“给宝宝吃鸡腿。”
雷初钟和苏极声接过鸡腿,笑盈盈道:“多谢娘亲。”
“我们一起吃。”小女孩两只手又抱起一块猪蹄啃起来。
雷初钟和苏极声看到兰靖后,低声对小女孩道:“娘,我们去和三姨妈聊天行不?三姨妈刚死了夫君,可伤心了。”
“我也去,你抱我。”小女孩垫起脚。
雷初钟一把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粗壮的胳膊上。
她们来到了兰靖身边,雷初钟声音压低:“兰靖,现在是怎么回事,你男人怎么会突然死了?他死了,你还能留在韦府不?”
兰靖摇摇头:“不知,还得看主母怎么说。”
她也忧心忡忡,她在韦府还未站稳脚跟,韦砚申就这么突然去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那你还有钱不,你丈夫给没给你留后路?”
苏极声又问,不管是修仙还是习武,都相当耗钱,没钱在京城混不下去。
一说到这个,兰靖心口又是堵得慌,她根本不知道韦砚申给她留的钱在哪里,连李决也不知道。
她平日吃穿用度都是拿韦砚申的腰牌去账房支取,身上基本不留什么余钱。
雷初钟和苏极声见兰靖这为难的模样,也大概明白了。两人在怀口袖中摸索一番,摸出仅剩的几个铜板递给兰靖。
雷初钟道:“你先拿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我和极声也进了韦府,也能帮衬帮衬你。”
苏极声摸摸自己的秃顶,又看向怀中的小女孩,道:“娘,你有没有钱呀?女儿这衣衫都破了,还求娘亲疼爱些,给女儿些钱票,让女儿买身衣裳吧。”
女孩啃着猪蹄,扎着羊角辫的脑袋转了转,从她腿上跳下:“钱?等着!”
她把猪蹄往苏极声手里一塞,迈着小短腿,风风火火跑出去。
很快,女孩又回到了灵堂,手里拿着三根糖葫芦:“给你,好多甜甜的钱。”
她把一根糖葫芦给雷初钟,一根给苏极声,一根给了兰靖,自己又坐在地上啃猪蹄。
苏极声摸着小女孩的羊角辫,朝兰靖瘪嘴摇头:“你看,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兰靖用纸钱给小女孩擦嘴巴,小声道:“五奶奶,要钱你得去找二表哥要,就是韦府的管家,总穿着月白色长衫的那个。”
小女孩砸吧着嘴:“不懂,先吃肉。”
雷初钟和苏极声带着自己的娘,在灵堂陪了兰靖没多久,就被七姑妈叫走了,说是让她们去整理哭丧棒。
下午,府中又来了些外人。
朔王领着几位仆人,抬着两个大花圈送过来了。
远远的,就看到兰靖坐在灵堂中。
她实在太招眼了,所有修士皆是气质冷清,面白若纸,讲究清冽的仙风道骨。只有兰靖肌肤充泽,白里透红,还没靠近,就能感受到她周身呼之欲出的血热。
这面色,哪里像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倒像是吃饱餍足的逍遥人。
朔王在灵堂外头看得怔了神,意识回笼后,才抬步进入灵堂。
灵堂里几个修士见到了他,如同见到了什么恶煞,匆匆行礼就便出去了。
很快,整个灵堂只剩下兰靖一人。
朔王蹲到她面前,借着宽展袖袍的遮掩,握住兰靖热乎乎的手,嗓音沉涩:“节哀顺变。”
兰靖抬起眼,对上他右眼的血瞳:“多谢殿下。”
朔王揉握着她温热的手,朝她靠近了些,又道:“待头七过后,本王八抬大轿来接你进朔王府。”
兰靖点头:“嗯,都行。”
朔王在她掌心捏了捏,瞥了眼摆放在灵堂中间的棺材,问道:“我与你这死去的夫君,你更心悦谁?”
兰靖:“都行。”
朔王:“什么叫都行?”
兰靖:“就是跟谁都行,我都会负责的。”
兰靖的脑瓜子可处理不了这些弯弯绕绕情情爱爱,处理不了就点头说好,宁可多吃一口饭也要少说一句话,这是恩师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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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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