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辛濯陪在姜漾身边的第一天,看着他一天跑三次医院,偷偷看那个带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的人。
终于在半夜里,虚情假意的亲戚走光,出了门就笑的同学消失,他才敢轻轻推门进去。
于辛濯觉得可笑,那些平时对他谄媚,称他一声“于哥”的人,个个都是盼着他下地狱的人,在病房里虚假地摆弄一下表情,出了病房甚至还想回去拔掉他的氧气罩。
医生说:“他可能会永远成为植物人。”
那些虚假的亲戚松了一口气,出门就打电话奔告,轻而易举地少了个财产争夺人。
只有他,这个叫姜漾的小聋子,趴着他的床哭,哭得克制,但真诚。
于辛濯撑着下巴坐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每个表情的变化。
明明都看见了,对吗,就算听不到,也知道他是个人渣对吗?
为何哭得双眼通红,我们很熟吗?
于辛濯心里告诉他,他们不熟的。
可小聋子这样,还是让人不解。他继续看着这张脸,这是他和他成为同班同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小聋子脸很白净,五官很柔和,眉毛不浓不淡,却在他这张脸上,陡生一种媚态,嘴唇细小饱满……像褶红色的裙,闭着的时候,好像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劲。
靠,这就是他觉得他是娘娘腔的感觉吧。
因为非亲非故,小聋子害怕被人看到,哭了一会儿,又给他的身体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
于辛濯谨遵鬼神指令,跟在他身边,看他一个人经过深夜的红绿灯,一个人走过夜晚抬头不见顶的树。
他就那么跟在后面,像个影子一般,又发现,作影子的,又不应该是他,他有自己的影子。
小聋子一个人走过漆压压的小巷,然后回到那个藏身矮房群之中的,他的家。
于辛濯以为,推开那扇狭窄的铁门,会是一家人欢迎他回归的状态,到时候他就会像一条无影子的狗一般,看着他拥有的人间喜乐。
可推开门,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漆黑的空间,空荡连着两层。
小聋子用手按了一下灯的开关,可按下之后,也并没有于辛濯想象的敞亮。
逼仄的空间内,一盏昏黄的小灯,支撑着整个空间。
于辛濯骂了一声:“靠,这住的什么破玩意儿,过得什么破生活。”
他突然想起他锦衣玉食的日子,与这个简直天差地别。
可就算如此,家人呢,亲人呢?都没有吗?
他认为世间没有人情味的,那也就算作没有亲人,可他不明白,有的人天生都不曾拥有这些。
因为亲眼见证了一场车祸,于辛濯观察他两个晚上了,依旧是趴在床上先哭一番,哭完之后无精打采地到厨房给自己洗点蔬菜炒个晚饭吃。
然后走尸般去洗澡。
洗澡于辛濯不会进去,他在外面的沙发坐着,然后观察着空荡荡的房子。
房子虽小,可被他打扫得很干净,空间狭窄,但是物品堆放得整齐。
冰箱是小型的,没有空调,只有风扇。
磨砂的窗户很小,有虫子飞进来,在黄灯下飞舞。
于辛濯走过去,想给他关上窗户,抬手刚碰到实物,又虚空了。
于辛濯负气一甩手,“老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遂速速抽回手,掩饰无人看到的尴尬。
他此时有些厌恶鬼神,厌恶他的灵魂能存在却不给他任何能力。
一声很轻的“啊”传入他耳中,于辛濯回头看向洗浴间的方向,心里骂了一声娘娘腔笨死了。
随即穿透了门板进去,看到姜漾打滑后撑着墙沿起来的样子。
那身材纤细,白嫩,如出泥不染的白色莲花,而且这个动作实在有些娇了。
于辛濯看得入神,他可是第一次看男子的身体,这一刻,他在人间的**升腾起来。
但转瞬即逝,他转过身去,抬手惯性地拔门把手,这一拔不要紧,关键的他还真拔动了。
把手无实物表演地咔嚓一声,把身后刚打滑过的人吓了一跳:“谁?”
于辛濯僵住身体,不敢相信那是他拔动的。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问道。
于辛濯紧绷着唇,从门板出去了。
姜漾洗完澡后,湿漉着头发坐在沙发上看路灯倾泄进来的光。
刚才……是门生锈了?可他明明看到,门把手先是向下,像是有一股力量按压,然后自然向上,像是陡然被松开。
这房子……从来没有听说过闹鬼的。
房间他不敢进去了,他一个人生活,第一次这么害怕,沙发上也不错,他蜷缩下来,窝成一团。
于辛濯看着那一团,心居然被拉紧。他从来没有看到一个这么孤独又楚楚可怜的人,何况他是娘娘腔。
一股保护欲突然就涌了上来。
至少盖个毯子吧?毯子没有吗?这样可怜给谁看?
但清冷的月光告诉他,没有人,他一直都这样。
这是他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属于小聋子的生活。
试试拿毯子吧。于辛濯寻找小聋子的房间。
这一层只有两个房门,其中一个房门是开着的,直觉告诉于辛濯,那个房间就是。
可刚到房间门口,他却顿步了,窗户的光打进来,他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心中笃定,那是他的脸……
他本没有这份虚荣心,如果是那个活着的自己,看到了定会嘲笑,不留余力地讥讽一番他恶心。
此时竟然有了几分颤动。
于辛濯走进去,不刻意看墙面,伸手去拿毯子,他在心中虔诚地祈祷,一定,一定要拿到。
他果真拿到了,没摸到毯子的质感,却把它勾了起来。
如有一抹魂力。
毛毯在看着无人的空中飞舞,又稳定地朝小聋子飞去,最后缓缓落在了小聋子的身上。
这么轻柔地对待一个人,他还是第一次。
但……谁叫鬼神之命难抗呢。
此时盖上毛毯的姜漾如一团毛绒绒。于辛濯在他沙发旁的地面坐下,背着夜光看他。
睡觉的脸很安静,安静中有轻微的恐惧挂上眉梢。
人间有很多可怜的人,找他借钱的,路边祈祷的,床上祈求的,都不如,不如这一个安静的模样让人动容。
于辛濯的手不经意地伸了出去,想触碰他的脸颊,然后握住。
……他真的碰到了一片冰凉的皮肤。
小聋子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疲惫地皱了一下眉,浑身感受到一阵暖意的同时又似乎被人抚摸着。
刚才……他没有盖毯子……对不对?
被这念头一个激灵,他清醒过来,蓦地坐起,又抱住了膝盖。
他嘴唇似乎也在颤抖:“有……有人对不对?你是人是鬼?求求你不要吓我。”
“是人。”于心辛濯说话,但一想不对,又改道:“是鬼。”
但姜漾都听不见。姜漾目之所及处,无任何他能听到的响声。
事实上,听不到也是他的武器,可此时他是真的害怕了。
正在于辛濯想怎么回应他时,姜漾开口道:“你回来了对不对,你是于辛濯?”
于辛濯灵魂一怔,在姜漾抬眸的时候对上了他的眼神。
那一刻,于辛濯明白,原来有人能比深夜的孤寂更想念他。
而姜漾似乎也是触碰到了一对视线,他的恐惧消散了大半。
唯一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这个鬼对他并没有恶意。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于辛濯了。”小聋子笑道。
于辛濯回笑,你傻啊,我说了你能听到吗?
可下一秒,小聋子的笑意便消失了,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又出现。
“别,别又哭啊,我在这呢。”于辛濯着急,着急给他抹眼泪,手却穿过了他的脸颊。
这个屁鬼神,给他的魂力怕是路边的地摊货吧,怎么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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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聋子哭的越来越大声,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是哭到整栋楼里的鬼魂突然觉得头疼了他才停下来。
他哭累了,安静地抱膝坐在那里,念叨:“你还在吗?”
“在。”于辛濯说。
小聋子从沙发上下来,光着的脚触碰到地面时,能看出他脚踝有些抖动。
他在战胜恐惧。
小聋子走进了卧室,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于辛濯明白,他想和他说话。
小聋子在本子上很工整地写着:你还在吗?
于辛濯蹲下来,盯着那支笔,犹豫不决。
鬼神没说过,不能交流对吧。
他试图抓起那支笔,本以为会徒劳,但笔真的竖了起来。
小聋子先是恐惧地往后一仰,于辛濯就不再写了。
如果恐惧,又有什么要写的必要呢。
正当他想放下笔的时候,小聋子试图伸手过来,在不正确的定位中,撑开手掌,如抚摸一人的脸。
作为魂魄的于辛濯完全哽住了,喉咙有些酸涩。
为什么一个人,犯了错,成为了魂魄,还能被人无条件地信任着。
那支竖着的笔被抓紧,于辛濯看着那只腾空的手,看着那抹暖笑,然后低头握动手里那支笔,写了两个字: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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