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酒喜欢醉仙楼临窗的位置。
窗外是永州城最繁华的南市,人声鼎沸,车马粼粼。
楼下鼎沸的市声隔着雕花的木窗传上来,被酒楼的喧嚣冲淡、揉碎,最终只剩一层模糊的、遥远的背景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看人间烟火。
她靠着窗,手里把玩着一只素面白玉小酒壶,目光懒懒地落在窗外流动的人潮上,却又像是穿透了这一切,落在某个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户,把她身上那件红色云锦长裙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裙摆上繁复的金线暗纹在光线里偶尔一闪,刺得人眼睛疼。
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却几乎没动过,只有那只酒壶里的酒下去了一半。
“东家,”一个青衣短打的精悍汉子快步上楼,在她桌前三步处站定,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千金笑’那边出了点乱子。”
倾酒眼皮都没抬,指尖依旧摩挲着冰凉的玉壶:“嗯?”
“是个穿白衣的年轻后生,”汉子语速很快,“看着面生,手底下却利落得吓人。阿彪几个上前‘招呼’,连他衣角都没沾着,全被撂倒了,骨头折了几根。那小子……气度倒不像寻常来砸场子的,赢了银子也不拿,就坐在那儿,说要见东家您。”
汉子顿了顿,补充道,“他指名道姓,说见‘倾老板’。”
“倾老板”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摩挲着玉壶的指尖微微一顿。
倾酒终于侧过头,夕阳的残红勾勒出她精致却略显锋利的侧脸轮廓。
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又迅速压下的情绪。
她没问那白衣人的长相,也没问对方说了什么。
只是提起那只还剩小半壶酒液的白玉壶,拔开塞子,仰头,一线清冽甘醇的酒液直直灌入口中。
有几滴溢出,沿着她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没入火红的衣襟,洇开一小片深色。
“走。”她放下酒壶,声音带着烈酒润过的微哑,干脆利落,听不出喜怒。
起身时,那袭红裙如流动的火焰,卷起一阵裹挟着淡淡酒香的风。
永州城最大的赌坊“千金笑”,此刻却有种异样的沉寂。
平日里震耳欲聋的骰盅摇动声、赌徒们狂热的嘶喊嚎叫,此刻都消失了。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
几张赌桌被掀翻在地,筹码、碎银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个彪形大汉蜷缩在角落,抱着扭曲的手臂或腿脚,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惊惧的气氛,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在这片狼藉的中心,一张唯一还算完好的紫檀木赌桌旁,坐着一个人。
一袭素净的衣衫,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他坐姿闲适,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才有的端方雅致。
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指尖莹白。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研究桌上散落的几粒骰子,神情平和温润,仿佛置身事外的雅客,而非刚刚掀翻了半个赌坊的煞星。
倾酒踏入赌坊大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是他,小阿肆…
红衣似火,灼灼逼人。
她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厅堂内凝滞的空气,所有的目光惊惶的、敬畏的、好奇的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目不斜视,拎着那只白玉酒壶,径直走向那张紫檀木桌。
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嗒、嗒、嗒,像敲在人心上。
白衣青年闻声,终于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拉长、扭曲。
倾酒的脚步停在桌前三步之外。
她看清了他的脸。
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唇线温润。
褪去了幼时的圆润稚嫩,这张脸已长开,轮廓清晰,俊美得令人屏息。
那是一种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温雅,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内敛,光华蕴于其中,不再像幼时那样毫无遮拦地倾泻出来。
那双曾盛满星辰、会撒娇会耍赖、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只余下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友善。
他站起身,对着倾酒,姿态无可挑剔地微微一揖,唇角噙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意,声音如同春风吹过竹林,清越悦耳:“久闻倾老板大名,今日冒昧前来,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那声“倾老板”,恭敬而疏远,猝不及防地刺入倾酒的心口。
那个蜷缩在破庙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像只可怜小兽的孩子。
那个抱着她大腿,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软糯地央求“阿酒姐姐再给一块桂花糕嘛”的阿肆。
那个偷喝了她埋在桃树下、准备待客的桃花酿,醉得小脸通红、人事不省,最后被她无奈地抱回房间、盖好被子的傻小子。
所有曾经的画面,在这份彬彬有礼的陌生面前,轰然碎裂。
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情绪,那些深埋的担忧、被遗忘的愤怒……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倾酒喉间逸出,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更浓的戾气,瞬间打破了那份虚假的温雅平和。
她手腕一翻,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红影。
“呛啷——!”
清越的龙吟声撕裂空气,一道刺目的寒光自她腰间暴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倾酒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窄修长的软剑。剑身薄如柳叶,寒芒吞吐不定,锋锐的剑尖,正稳稳地抵在白衣青年——述白的咽喉要害之上。
剑尖传递过来的冰冷触感,清晰无比。
赌坊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角落里的打手们更是吓得连呻吟都忘了。
倾酒握着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向前逼近一步,红裙几乎要贴上那身素净的白衣。浓烈的酒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如同烈阳炙烤过的草木气息,强势地侵入述白的感官。
她微微仰起脸,那双漂亮的凤眸此刻锐利如刀,死死攫住他深潭般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灼人的酒气和压抑了十年的惊涛骇浪:
“不认识?”
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分,几乎要刺破那层温润如玉的肌肤。
述白依旧维持着那份温雅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似乎变得有些僵硬,不再那么无懈可击。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得发白。
他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更加明艳逼人的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温润却虚伪的倒影。
述白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抿紧了唇线,将一切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眼底深处,化作更深的沉寂。
他沉默着,像一座完美的玉雕。
这份沉默,如同油泼在倾酒心头的烈火上。
“好!好得很!”她怒极反笑,手腕猛地一抖,剑身发出嗡嗡的低鸣。
……
她眼中的火焰骤然熄灭,抵在述白咽喉的剑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最终,冰冷的剑尖点在了他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既然忘了……” 倾酒的声音冷得如同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那今日你伤我的人,毁我的场子,这笔账,我们就按江湖规矩算。” 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要么,留下你这条命。”
“要么……”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更深的痛楚和决绝,“留下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然后,滚出永州城,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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