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黎知道妈妈勤奋,却想不到她居然那么勤奋。她买回来的那些习题,妈妈竟一本不落地全部做完了!
余黎震惊了,这真的是人能办到的事情么?关键妈妈还写得非常开心,每当看到妈妈对着那些枯燥乏味的资料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的时候,余黎都会有种恍若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不对,她不就是正在梦里嘛。
如她所料,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妈妈果然轻轻松松一次就考上了,而且还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姥爷一家高兴极了,破天荒地买了一整沓鞭炮来放。
“真不愧是我的妈妈。”余黎自豪地想。
但等填报志愿的时候,考出了超高成绩的妈妈却依然填了她上辈子报的那个破学校,急得余黎大喊,恨不得抓着她的肩膀摇醒她。
可妈妈却仿佛听不到似的,写好之后就交了上去。
余黎意识到出了问题,她不停地在妈妈跟前蹦跶,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又跑到姥爷身边,伸手去拽他的胡须。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反应,他们听不到她的话,也见不到她的人。
没有人能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余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阵天旋地转又把她重新拖回了第一个场景里。
余黎又一次见到了扎着小辫坐在马路伢子边哭泣的妈妈。
“呜呜,我不想割草,我想回学校,我想上学。”妈妈嘴里重复着相同的台词,小小一个人哭得惨兮兮。
“别哭了,走,我带你去上学。”余黎伸出手,打算牵她走。
然而这次她却牵了个空。
她的手从妈妈肩头横穿了过去!
妈妈对此一无所觉,仍在呜呜哭泣。
我难道变成鬼了?余黎惊恐莫名,又去揉妈妈的小脑袋——依旧摸不到实体,她的手再次从妈妈后脑勺中穿了过去。
“我真成鬼了?!妈呀我好害怕。”余黎直接原地一蹦三尺高。
接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妈妈就在三尺下的草丛里坐着。
于是她的脚又重新落回了地面。
“咦,我居然还会飞哦。”余黎惊喜了“不赖不赖,这回真不赖。”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这厢喜得眉开眼笑,妈妈那边却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一想到以后都不能再上学了,幼小的女孩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一边哭一边还不停地割着草,等箩筐里的草满了,就拖着它往家里走去。
这个箩筐实在太大了,余黎见她拖得费劲,很想上手帮她。可她竟然连箩筐都触碰不到,望着自己从一堆青草叶子中穿过去的手,余黎默了。
“苍天呐,你究竟要闹哪样?!”她在内心号泣。
妈妈已经拖着大箩筐到家了。
妈妈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把草倒进羊圈里后,她洗了把脸又开始烧锅做饭。
不一会儿,家里的大人就陆续从地里回来了。见饭还没有做好,姥姥爷首先气得跳脚,指着妈妈的鼻子骂:“一上午都干嘛去了,连个饭都做不好,要你有啥用!”
妈妈蹲在灶前蜷缩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
“肯定又躲着哭去了。”大姨姥插嘴说“这女娃子主意大,你们不让她上学,她心里恨着呢。”
“哼,我就说不能让女娃子上学吧,你看看你看看,一上学心思就歪了。”姥姥爷踹了姥爷一脚,说“瞧你生的好闺女,呆会你自个儿骂去!”
“哎,哎。”姥爷揉了揉屁股,满口答应。
余黎看得气愤,大声对姥爷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听爹的话啊?也不知道帮帮你闺女。”
姥爷自然是听不到的。他没有像上一回那样一听余黎说就乖乖把女儿送回了学校,非但如此,他甚至在他爹的要求下撕毁了女儿视如珍宝的课本,把它们塞进灶里当柴火烧了。
余黎气得想打人,可无论她如何大喊大叫,拼命拽着他想制止他都一点用都没有。这个世界似乎是单向的,她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他们却不行。
她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掌控权。
那妈妈呢,妈妈该怎么办,还能回学校么?余黎焦急地想。
妈妈过上了每天割草放羊,做饭刷锅的生活,和村里的其他女孩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依然没有放弃学习。
书没有了,就靠记忆不断重复着学过的内容;笔没有了,就折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放羊经过曾经的学校时,她就趴在窗户上旁听,比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听得还要认真。
终于有一次,老师注意到了她,对她说:“这么想上学呀,我讲的你都能听懂么?”
妈妈点了点头。
“行,那我出几道题考考你。”老师说“如果你都能写对呢,我就帮你回学校。”
妈妈那双忧郁的大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
她全都写对了。
老师满意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牵着她的小手朝姥爷家走去。
余黎一路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一起出现在姥爷面前,听着老师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劝说,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
原来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妈妈从辍学到重新回到学校之间是这么艰难。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放弃。
第一次,余黎发现自己不再讨厌妈妈的那些絮叨了。
上学的机会失而复得,妈妈倍加珍惜。她学得更用功了,就连老师那一口蹩脚蹩到爪哇国的普通话,都被她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学了个十成十。
余黎忍不住捧腹大笑。
她以前总是好奇舅舅那个学渣的普通话是怎么说得比妈妈还标准的,他们不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么。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因为妈妈学的太认真了,已深深领悟了老师的发音真谛,以致于长大以后怎么改都改不过来。而舅舅学的不认真,没有和妈妈一样形成条件反射,长大以后反而好改。
“啊哈哈哈哈哈……”余黎发出了杠铃般的笑声。
Poor mother。
妈妈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被镇上高中录取的学生,而且名列前茅。她的老师说,她考上大学指日可待。
姥姥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女娃子书读的越多心越野,再读下去就要压不住了。”他对姥爷说。
余黎气得仰倒,爬起来吼道:“喂,你哪位?怎么这么多事啊,你很烦人知道么?”
姥姥爷掏了掏耳朵,又弹了弹指甲。
姥爷十分贴心地领会了他爹的意思,没过几天就带回来一个帅小伙,说是妈妈的相亲对象。
小伙是姥爷从隔壁余家庄提溜过来的,有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高高瘦瘦的,五官清秀,是个标准的小白脸。
“咦惹!”忽然见到自家老爹闪亮登场,余黎一点惊喜都没有,只想抱紧妈妈惊恐大叫“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该死的老爸,为啥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啊?!你老婆忙着读书呢,没空搭理你,识相点赶紧起开。
可小白脸显然听不见她的心声,他只是偷偷瞅了眼妈妈,接着便露出了一个和他气质不搭的憨厚笑容,还“嘿嘿”笑了两声。
“丢人现眼。”余黎捂住了眼睛。
听说家里想让她结婚,妈妈自然是死命抗争,把姥姥爷气坏了,直言要把她关进家里,不准再去学校。
余黎眼看妈妈又要被迫辍学,也可她却帮不上任何忙,也是着急上火。
好在她爹这次十分给力,冲姥姥爷放话说自己眼光高,非女大学生不娶。桑家闺女什么时候考上大学了,才配进他余家的大门。
姥姥爷思想愚昧,最最看重颜面,如今竟被一个外姓小辈疯狂打脸,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气得当场就发话让余家人走着瞧,他老桑家的闺女非给他考上大学不可!
等他老桑家闺女金榜题名之日,就是他们余家被退婚之时!哼哼。
“余家八辈泥腿子居然想娶女大学生?还看不起俺家的闺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土鳖样儿,痴心妄想!”姥姥爷吹胡子骂道。
余黎忍不住冲她爹竖起大拇指,激将法虽土但管用!真不赖。
妈妈成功躲避了逼婚危机,并喜提小跟班一枚。
是的,她老爹就是这么厚脸皮。
妈妈可以继续自己的学业了,可还要面临一个更大的难题:她没有书,没有题,甚至连煤油灯都没有,天一黑就只能对着书桌干瞪眼。
余黎慢慢意识到这才是妈妈真实的人生,没有帮助,没有外挂,一切全靠她自己。
余黎看着妈妈一页页背诵着课本,一遍遍做着那寥寥几道已不知做过多少遍的课后习题,一步步踩着泥泞的土路往山外边去,用积攒多日才省下来的饭钱换得一本破旧的练习册。
即使如此,妈妈也如获珍宝。
渐渐地,妈妈得了胃病,脸色也变得黄巴巴地。她开始近视了,即使没有检测余黎也能感觉到她的度数在一天天增高。
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妈妈几乎把所有能用的精力都用到学习上了,简直在豁出命地学。
可妈妈依旧还是落榜了。
上天并没有因为妈妈的不容易而在成绩上对她有丝毫偏爱。
真的残忍啊。
第二次落榜的时候,余黎已经不忍心再看妈妈了。
妈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余黎不止一次听到她在深夜里哭泣,哭着骂自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笨蛋。为什么别人都能考上,偏偏自己考不上。
那可是她的妈妈啊,明明是那么自信坚强乐观的妈妈啊。
余黎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很想告诉妈妈这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够努力了,只是没有那么幸运而已。
没有幸运地生在繁华的都市,没有幸运地遇到一个好的引路人。没有人告诉她该学什么,该怎么学,全凭自己的摸索和坚持就能学到这一步,已经是一种奇迹。
也没有人比余黎更清楚妈妈的天分。上一世有了她送的那些学习资料,妈妈可是一次就考上了的!
落榜是妈妈的不幸,却不是妈妈的过错。
“妈妈,不要难过,你在黎黎心里是最棒的,谁也比不上你。”余黎紧紧拥抱着她可怜的妈妈。
“黎黎?”妈妈似乎心有所感。
“妈妈,我在。”余黎声音低低地,有些哽咽“黎黎在你身边陪着你呢,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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