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扭头,又回到了自己屋内。
他从石凳上拿起那把用旧剪刀改制成的匕首,揪起上衣狠狠一刺!那磨得锋利的刀刃没挨着皮肤,“刺啦”一声,被他沿着衣裳边扯下了一块长条形的布,布条不够宽,挡不住下巴,想到凌慈说过的“尖下巴太吓人”,凌寒牙一咬,又是“刺啦”一声……
包严了脸,少年一抬手,又险些哭了——可真是顾头不顾腚,这衣裳大约是前两年在村长家换来的,当时还嫌太长,可这一两年自己的个头猛蹿,衣裳很快就短了,现在又撕下了这么一大截,更短了,一抬手,腰眼都露出来了,这还怎么见人?
夏季衣裳干得快,平日里都是晚上洗,早上就能干,也没换洗的。
凌寒无奈,只得把裤子提得更高些,尽量不抬手,以免露了腰。
再次出去时,新嫂子正打着手势与凌慈“交流”。
尽管新嫂子一直坐在石凳上,也还是能看得出是个大高个,宽肩膀,打翻个凌慈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容貌美丑——凌寒现在已经分辨不出了,新嫂子不像自己一样“妖得难看”,也不是凌慈那种“慈得好看”。
辨不清是哪种好看,反正凌寒是挺爱看的。
可新嫂子不爱看他,别说看了,根本不正眼瞅他。凌寒心里委屈,默默嘀咕着,新嫂子怕是真的被自己的“妖精脸”给吓着了。
新嫂子还在比划着。凌寒心里猛地一紧:难道新嫂子也像村长一样,是聋哑人?
正暗自揣测着,凌慈扭过头来,盯着凌寒说:“小寒,以后在你大嫂跟前儿就把头脸包严实喽,也少跟她说话,别吓着他,你大嫂不会说话,生气了也喊不出来,你别惹他。”
说完,他又扭头,笑眯眯地看着那哑女,比划了两下。
凌寒看懂了,是吃饭的意思。
果然,凌慈又扭过头来盯着凌寒:“凌寒,快做饭去,我跟爹赶这一天路,可累坏了,你不是爱喝鸡汤吗?你大嫂也爱喝鸡汤,把那只鸡炖了吧,只放盐巴,别的什么都别放,特别是千万不能放姜,山外的人说了,你不能多吃姜。”
“山外的人还知道我呢?”凌寒问。
凌慈开始不耐烦了:“可不就是我说了吗?家里有个兄弟,怎地怎地,你这体质,他们一听就知道。”
“那你呢?”凌寒问。
凌慈摆手:“我不挑,快去吧!”
我看是你想吃!凌寒吸了一口气站起身。
隐居于山中的少年虽不懂那许多的人情道理,可在掌握足够信息的情况下,还是知道好歹的,同样,在乐意的情况下,也是会动脑子的。
他突然就想起来,几年前凌慈也是这般对待自己的,当时自己年纪尚小,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自己又多吃了几年山货,过惯了无人管束的日子,两相对比,细细琢磨,心里越发地不舒坦。
凌慈说他自己长相好,可不知怎地,几年不见,凌寒怎么看怎么觉得凌慈不顺眼,他宁愿去看山里的野猪,塘里的鱼虾。
凌寒的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想撂挑子,可他瞥见新嫂子揉着肚子的手,又想到她口不能言,终究是心里不忍,去院子里生火做饭去了。
不多时,他便焖好了三碗喷香的黍米饭,炖好了一只肥美的山鸡。
忙活了这一通,凌寒出了一身的汗,脸上裹的布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凌寒点亮了油灯,又俯身摆好了碗筷,正要起身,凌慈开口了:“腰!快进屋去!别吓着你嫂子!”
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凌寒在心里暗暗反驳:“你才妖!”
他站起身,语气平和:“嫂嫂,你吃,我去后山洗洗。”刚说完又想起来,嫂子怕是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凌寒!”凌慈拿木勺子搅着饭盆大叫,“你放姜啦!”
凌寒对着凌慈和凌大牛说:“你们爱吃姜,我就放了两块进去,你们吃吧。”
说完便踏着月色出了门。
后山有一处清泉,凌寒跳入水中,褪去衣物,又扯下了脸上裹的布条,仔细地搓洗起来。
他洗完了又拧,直拧到不滴水了才利索地一扬手,把衣物甩到了岸边的树枝上吹风。看着那抹布条一般的蒙脸巾,凌寒无奈地想:“罗大娘是裹脚,我是裹脸,这都什么事儿啊,一个人在这深山里没个伴,盼着人来,可人来了,自己还不能见人了,生来就是晒不黑的一身皮,我又有什么法子?”
他在水里游得欢,直到估摸着那几个人都吃完饭了才上岸。可上岸后,凌寒傻脸了。
原先放衣服的地方,竟是连根线头都找不到了。
这下好了,别说蒙脸了,哪儿都别想蒙了。
在村子里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谁家的衣裳被偷了的。
凌寒原地转了一圈,怀疑是山中精怪把自己的衣服叼走了。
凌寒气极了,早不叼晚不叼,偏偏今天叼,这可怎么回去?
若是以前,自己直接就这么回去了,今天不行。
借着月光,凌寒爬到树上折了些叶片茂盛的枝条,三两下就编了个小短裙出来,围在了腰上。好在枝条足够水嫩新鲜,并不怎么硌人。
皎洁的月光下,少年的皮肤更显白了,凌寒恼得直哼哼:“这下好了,更吓人了!”
为了不那么吓人,凌寒干脆捞了把泥糊到了自己那白净的脸上。
凌寒不死心,穿着树叶裙又找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担心凌大牛和凌慈记挂,干脆回家了。
他打算悄悄进屋,套件秋天穿的衣服再出来见人。厚是厚了点,就穿那么一会儿露个脸说几句话,应该热不坏。
大门是木材做的,一推动就会发出叽扭的声响。凌寒绕过正门,翻院墙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地走着。
“你还想留着他,他能干什么?”屋内一声低喝。
是凌慈的声音。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的凌寒按住树叶,原地站定了。
凌慈又骂:“就这一晚上,小美‘啊啊啊’地问他两回了!这一路好好的,一见着那小子她就跟丢了魂似的,你还留着祸害干啥?嫌我日子太好过了?”
凌慈拽着树叶,差点哭出声来:果然还是自己太丑了,吓到嫂子了!原来嫂子叫小美……
凌慈又说:“赶快交给二当家的吧!我听说……”
凌寒猛地一激灵。他听罗大娘说过,当家的,就是山匪的头儿,大当家是老大,二当家是老二!他自己的爹娘是被山匪害死的,现在凌慈把他交给山匪,又安着什么心?!
凌大牛低吼:“你小声点!你拿走他衣裳也没用,他不会光着跑回来?”
凌寒一惊:自己的衣服竟然是被凌慈偷走的!他们要做什么?!
凌慈也低吼:“你放心,那傻小子一根筋,至少得估摸着小梅睡着了,他才敢回来。”
话虽这么说,可凌慈还是压低了声音:“明儿我就带他去见二当家的……”
后面的,凌寒没听清。
凌大牛继续低吼:“笨!就他这个长相,不能交给二当家的!要是有那么一天……这是个后患!”
凌寒不满:又说我长得吓人?给山匪端茶倒水也讨人嫌?
凌慈过了片刻才接话:“也对,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他要是知道你害死了他爹娘,肯定会跟你拼命,我说你这人!要不是你喊着山匪头子要杀人,大当家的也不会嫌你坏了他山大王的名声,本来想趁着大当家跟二当家的内斗,讨好二当家的。现在可怎么办?你真是好算计,连带着我跟你吃苦受累!”
一根脆嫩的枝条被掰断,凌寒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黑一块白一块,当真如幽暗中走出的山鬼一般了。
听到中间时,他已生了杀气!
一些想不清的事,解不开的谜团,此时仿佛被这些话撕开了一个名为真相的口子。
凌寒屏声静气地在屋外又听了一会儿,确定了没冤枉凌大牛与凌慈之后,这才忍着恨意,按住树叶,摸索着回到屋内。
一进屋,凌寒就径直走到墙角,抄起了石凳上的那半把剪刀——他要去宰了那俩畜生!
此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穿裙子的人影。
是那个哑女!
自己也还穿着树叶裙!怎么办?没等凌寒做出反应,哑女已经到了跟前且拉住了他的手腕。
凌寒愣了片刻才慌忙地躲开了些,他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小美……不是……你怎么过来了?你的耳朵能听见?刚才凌大牛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跟凌……”
凌寒的嘴突然就被捂住了。
凌寒受到了惊吓,一时间又羞又急,可又不敢用力挣脱。万一不小心把纯天然绿裙子挣开了“线”,可就难看了。他一手紧按树叶,一手去掰对方的手,且在羞愤之余感叹着:好险!气昏了头了!应该先把衣裳要回来穿好了再寻机会与他们算帐的!就这样的穿着,能干得过谁啊!完全施展不开——话说小美这手可真不小,手劲也大。
似乎手掌上还带有薄茧。
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还未辨别出这香气的来源,凌寒就已经站立不稳了,手中那半把差点成为凶器的剪刀也“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凌寒最后的记忆是:树叶轻响,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