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走出房间,行至外间,将承露囊里的银子都倒出来,大夫却只取了一锭,她将剩下的银子装回去,仍将承露囊递过去。
“烦请掌柜将此物交与同我一道来的那位姑娘。”
“我只收诊金。”
阿萝只得收回承露囊。她走出逢春堂,谢浥从转角处现身,四目相对,他扬了扬嘴角,她眨了眨眼睛。
裴谙带人冲进了逢春堂。
大夫正在切药,对众人视而不见。
裴谙一剑指去,大夫放下手上的活计,抬起头来。
“裴仲明,不知你几时成了谢浥的狗。”
将阿萝送去大理寺后,谢浥去了右翊府。
裴谙正在处理文书。通传的金吾卫正欲离开,便听他道:“把门关上。”
裴谙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你——是否当真要知道实情。”
谢浥只看着他,无声作答。
逢春堂中,裴谙屏退下属,与大夫密谈,那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若谢浥问起,你如实相告,记着,叫他闭上他的嘴。”
回忆至此,裴谙叹了口气,“尘朝兄,那哪里是什么大夫,那是当今太子殿下呀!”
谢浥往东宫递了拜帖。
太子没有见他,而是遣内侍贺长兴传了句话:“殿下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稷,为了生民,他无愧于心。”
阮嗣文说,齐隐是三年前找上他的,他原本也就贪了点小油水,齐隐却以此要挟他,要他帮自己藏匿一万两库银。
齐隐告诉他,这一万两库银他会派人来取,可很快就传来他身死的消息,阮嗣文心存侥幸,便开始自己偷偷熔铸库银。
田庄上密室里的银两加上阮府搜出的赃银,一共不到五百两,阮嗣文说他花了一部分,一部分用作上下打点,还有一些借柜坊贷了出去,还买了几座宅子和几间铺子。
阮嗣文有记账的习惯,他将账本埋在田庄附近的一棵槐树下,年寺卿派人取来,账本所录与阮嗣文所言基本对得上。只是阮嗣文酷爱古玩,府上搜出的古玩却多为赝品,年寺卿问及此处时,他却大呼不可能,瞧其神情,不似作伪。
据年寺卿推断,应是有人借卖古玩之名从阮嗣文手中骗取了大量银两。
而此人,多半是齐隐的同党。
齐隐找到阮嗣文时,后者的长女刚好去世,借着在城郊祥云观停灵幡祭的名义,阮嗣文将齐隐|藏于观中的一万两库银分批运出,一部分运到田庄上,一部分埋在坟冢旁。
年寺卿问了阮嗣文一个诛心的问题:“你的长女,是你杀的吗?”
阮嗣文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谢浥来大理寺时,年寺卿刚从牢中出来。
见到谢浥,他忍不住抱怨:“竟不知是关住了他们,还是关住了我。”
两人边走边聊。
“寺卿慧眼如炬,想必看出许多问题。”
“此案蹊跷啊。这其一嘛,就是阮府搜出的库银。三年前你掘地三尺都没发现的东西,这三年后为何会出现呢?阮府并无熔银的密室,有何必要将库银带入府中呢?”
“这其二呢,卢延龄是盗银案的主谋,齐隐得到的库银不会比一万两多多少,他怎么就能把多数所得就这么轻易给了阮嗣文?”
年寺卿止住步子,“这其三嘛,你觉不觉得,从柜坊的账本到田庄的密室,这一切都太顺利了,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故意引导我们破了案。”
年寺卿目露赞许,“故意给出的真相,只怕并非真相。”
聊完案情,谢浥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年寺卿了然一笑,“阮嗣文卑懦猥琐,其女倒是进退有节。哦对了,阮三小姐说是受你所托,才会以身为饵,游荡京中,后见无人上钩,便主动自首。”
“她还说自己既非逃犯,便没有窝藏逃犯之人,真是极聪慧伶俐的小娘子……”说至此处,年寺卿忽觉不对,眸光一凛,“那个窝藏她的人呢!”
不及谢浥阻拦,年寺卿便大声朝外喊:“来人,去右翊府!”
裴谙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犯了|太|岁。先是被太子殿下教训一顿,接着又被年寺卿揪住,非要他交出窝藏阮三小姐的人,他哪敢说是太子殿下啊,年寺卿见他推三阻四,怀疑愈深,竟直接抓着他去见皇帝,要告他一个窝藏案犯之罪。
紫宸殿。
裴谙义正词严:“臣搜查了那医馆,并未发现可疑之人,这才回了翊府,绝非年寺卿所说的那般!”
年寺卿步步紧逼,“是否可疑是你所断,但确是有人。既有人,为何不带回翊府,为何不投入大理寺,还是说你与那人暗中勾结,乃此案的同党!”
“陛下,臣冤枉啊!臣素来忠心耿耿,夙兴夜寐,不敢有半分懈怠,怎会是什么同党!”
“陛下,切勿听信年寺卿之言啊!”
“陛下若不信臣,臣虽无刀自刎,亦可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皇帝烦躁地打断他:“行了,别嚎了!”
年寺卿冷笑,“中郎将竟是宁死也要保住那幕后之人吗?既如此,大理寺中郎将是不得不去了。”
正当裴谙暗叹天要亡我之际,内侍监王守仁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叫他进来。”
太子行过礼后,转向年寺卿,“听闻年寺卿要治中郎将的罪,不知他犯了何罪?”
“回殿下,在阮嗣文一案中,其幼女曾失踪三日,后在一医馆被寻回,彼时医馆尚有人在,中郎将却将其放走,恐有涉案之嫌。”
“哦,那人是孤。”
年寺卿讶异,“殿下!”
皇帝亦皱眉,“观音奴,你为何要窝藏阮嗣文之女?”
太子再度行礼,“父皇,兹事体大,儿臣自会向父皇禀明一切。中郎将不知内情,只是替儿臣遮掩罢了。”
年寺卿怒道:“遮掩?堂堂大燕太子,何用如此上不得台面之词!殿下若不说明内情,臣虽无刀自刎,亦可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皇帝扶着额际哀叹一声,随即站立不稳,太子忙扶着他回到御座上。
他虚弱道:“朕躬不豫,二位卿家先回去罢。”
待二人退下,皇帝即刻睁眼,听完太子陈述的内情,他兴味盎然,“这倒是有趣。”
年寺卿给阿萝带了樱桃毕罗,是她去得最多的那家食肆做的。
她有些高兴,“多谢大人,是我最喜欢的那家。”
年寺卿有些尴尬,“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就喜欢吃这种东西,我便随意买了些。”
吃完樱桃毕罗,她看了看年寺卿,年寺卿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那个姑娘我们不能放。”
“当日许多金吾卫都看见她拉着你逃跑,若不能洗清嫌疑,只能视同案犯。”
“我想问你,她为何会救你?”
见阿萝不肯答,年寺卿直言:“她不肯说,若你也不肯说,恐怕只能用刑了。”
沉默良久,阿萝终是开口:“她是父亲从前的妾室。”
“那年她惹恼了父亲,父亲将她关在柴房里,她病了,父亲也给她治,治好了又病,病好了又治……我给了她一颗珍珠,她买通了大夫,说她得了肺痨,这才逃了出去。”
她认真道:“她能重获新生,实属万分不易。”
年寺卿不由喟叹,“娘子小小年纪,便能拔生救苦,亦属万分不易。”
用夕食时,阮嗣文在一只胡饼里吃出了异物。他不动声色地将其藏好,待四下无人,再将其打开。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汝幼女未死,汝认罪,饶汝妻女性命。
年寺卿在庭中踱步,年夫人给他披了件衣裳,“更深露重,一把老骨头了,也不知保养些。”
“哎呀夫人,我正想案情呢,你一来,我思路全乱了!”
年夫人一把扒下衣裳,“活该你冻死!”复又有些泄气,“从来都是这样,强加给你的东西你没有一次要的,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刨根问底的性子!”
年寺卿忽而瞪大双目,“那些赃银!”
——赃银肯定不是阮嗣文留在府中的,他明知有人刻意为之,为何不刨根问底?
年寺卿赶到大理寺时,阮嗣文已于狱中撞墙自尽。
地上落了一段布条,年寺卿捡起一看,是阮嗣文写的血书。
“臣阮嗣文认罪,但求陛下饶臣妻女性命,臣来世结草衔环,必报陛下隆恩。”
内侍监王守仁念完血书,偷觑一眼皇帝,只见皇帝面色发白,正是要发怒的征兆。
皇帝怒斥年寺卿:“年断山,你这个大理寺卿是怎么当的!混进了细作你都不知道!”
年寺卿把头埋得极低,哽咽道:“臣有罪……”
见老臣伤心,皇帝到底也不忍,“朕看你有些力不从心,不如让后生来帮你。”
“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自明日起,就去你大理寺吧。”
阮嗣文虽未盗银,却勾结盗贼,藏银自用,按律当斩,其妻女当没入教坊司。然其撞墙自尽以求妻女平安,皇帝感其刚烈,特从轻发落,赦免其妻女三人,特许其次女返回夫家。
年寺卿亲自送阿萝出了大理寺。
他告诉她那位姑娘他们已经放了,叫她不必担心,又给了她一袋银子,她刚要推拒,他却一笑:“受人之托,娘子若要还,便还给他吧。”
年寺卿刚走,一道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
“阿萝。”
阿萝循声望去,只见阮夫人坐在马车里,也正望着她。
大理寺先放了未曾涉案的阮府下人,再放了阮夫人与颜少夫人,最后才放了阿萝。
颜子玉亲自来大理寺接人,马车行驶到一半,阮夫人却说她要回去接阿萝,颜少夫人劝阻无果,只得任由她去了。
阮夫人将阿萝接回了颜府。
她让阿萝同她住一个院子,还用颜少夫人给她的银子替阿萝置办了衣裳首饰。颜少夫人颇有微词,阮夫人再三劝她,只道阿萝如今生父生母皆亡,只有她们两个亲人了,无论如何她们三人也要互相帮衬才是。
有人往颜府送了一只木盒,说是给阮三小姐的,阿萝打开一看,是一支竹箫。
是用极好的紫竹做的,同她从前常用的那支很像。
当夜,颜府之中隐隐有箫声传出,谢浥驻足墙外,久久未离。
翌日,颜子玉同颜少夫人来探望阮夫人,颜少夫人言辞之间流露对阿萝的嫌恶,阮夫人出言回护阿萝,颜少夫人拂袖而去,颜子玉却没跟着走。
他向阿萝赔礼,“芙儿性子急,却也没有坏心,三妹妹别往心里去。”
阿萝回施一礼,算作回应。
颜子玉微微一笑,“昨夜有极好的箫声,哀婉缠绵,不似凡品,不知是否出自三妹妹之手?”
阮夫人替阿萝答道:“她从前有一支箫,珍爱异常,从不示人,可惜……”
见阮夫人摇头,阿萝出言宽慰:“母亲,如今便已很好了。”
又过了几日,颜府办赏花宴,颜少夫人忙前忙后,阮夫人称病未去,只派了阿萝去给颜少夫人打下手。
颜少夫人为显能干,事事亲力亲为,只派了阿萝去剪花。
阿萝正踮起脚尖去够一枝桃花,一只大手便将花枝压了下来,她回头,只见颜子玉就站在她身后。
她退开数步,颜子玉亦没再过来。他看着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三妹妹,你可愿归于吾家?”
阿萝摇头。
颜子玉走近一步,“三妹妹,你二姐姐至今未有所出,若你能为我生个一儿半女,即便身居妾室之位,我也会让我们的孩子有个好前程。”
阿萝还是摇头。
颜子玉又走近一步,“你还念着那谢浥吗?他葬送了阮家,又得陛下青眼,你与他断无可能。”
阿萝终于开口:“大人是欺我一介孤女,无所倚仗吗?”
“怎么会?”颜子玉拍拍自己的胸口,“阿萝,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喜你安静、不争,亦知你孤苦、隐忍,只要你点头,我会疼你、爱你、护你,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阿萝三度摇头。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颜子玉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
阿萝眨眼睛:不知道这个人在高兴什么。
悲催的小裴,本以为可以跟同事一样帅气,结果踢到铁板了。
年寺卿当然不是真的要撞柱而亡,他还是比较惜命的,就是在试探这事儿到底有多大罢了。
年寺卿尴尬脸:谢浥坑我,居然买得这么精准,搞得我像个偷窥小娘子的老|色|批。
宛娘当然没有被抓进大理寺,年寺卿是诈阿萝的。
职场老油条年寺卿:领导骂我怎么办?哭就完了。
“猎”跟“偷”、“抢”都不一样,它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玩的是心跳,斗的是心计,自以为是猎人,也有可能成为猎物,当你在凝视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凝视你。
其实,这是谢浥第一次听阿萝吹|箫,子期死而伯牙碎琴,她已经许久未吹过了。
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可惜病娇女被抛弃了太多次,不懂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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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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