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

自我记事起,阿兄就离家出走了,十五岁的他独自在茶馆打工、住客栈,一个月也回不了家一天。

爹爹每每想起,就在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大骂,阿娘也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些阿兄小时候的事,无非就是七岁时贪玩让教书先生等了一天;八岁拉着邻居家的妹妹在破房子里拜堂成亲;九岁和先生论道把先生气个半死,自己还在那里洋洋得意。

十岁倒是安生了,没几年十二岁又闹离家出走。

至今十五岁,未归。

阿娘已经讲了千百遍了,我背都背会了,但仍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细细地听着。

爹爹说,阿兄是个混账,早晚要踢出族谱。

我心知这是在说气话,因为菜馆的工作正是参爹偷偷派人给阿兄的,还特地嘱托了多发些月银。

每当爹娘不在家时,我就会偷偷跑出去找阿兄,阿兄每次都在一个巷口等我。

我不知道爹娘是否知道,但每次出门都会留下一大堆东西,仿佛是特地要我带给阿兄的。

见到阿兄,我神秘兮兮地把茶馆工作的事给他说了,还一副小大人模样劝他,叫他不要生气了,回家吧。

阿兄并不答话,只是笑着把我抱起来,问我是不是又重了,再比比身高,看看长高了没。

我撇了撇嘴,想着早晚有一天要把阿兄领回家。

那年我七岁。

十岁,我问阿娘,为什么给我起名胡式微,给阿兄起名胡不归,还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看,阿兄真的连家也不回了。

阿娘不回话,只一个劲地叹气,不知叹了多少口气,才娓娓道来。

原来爹爹从未上过学,家里穷,幸而有经商天赋,才在京中买了一座宅子,宅子自是极好的,比当官的都气派,可到底是商人,没少被人笑话,也因此留下了心病。

阿兄刚出生时,爹爹路过学堂,听到里面琅琅读书声,式微式微胡不旧……

这虽出自《诗经》,可爹爹执意要“不归”二字,如果再有个女儿,就取“式微”二字。

阿娘拗不过爹爹便随了他的意。听完后想到日益繁重的课业,我不禁唏嘘,世上父母大都如此,自己的不如意、遗憾总要强加给孩子,却从没问过我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十二岁,课业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找阿兄更频繁了,彻底打消了把阿兄带回家的想法,渐渐羡慕起阿兄来,阿兄无疑是勇敢的,而我却是个胆小鬼。

十三岁,南蛮来犯,朝廷征兵,阿兄赫然在名单之中。

出发那天,爹浪把我锁在屋子里,我只能想象着阿穿上骑装,骑上战马的情景,肯定很帅,送行的人肯定挤满了街头,而那人海当中,没有一个姓胡的,我只能尽力祈祷阿兄平安。

那年阿兄二十一。

可天不遂人愿,十五岁,娘张张罗着我的婚事,对方是邻居张家的哥哥,阿娘说,自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嚷嚷着要娶我,这算是从小订下的婚事,我没有反对,反正我没有心仪之人,谁都一样。

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大婚当天,下起了细雨,我正在家中梳妆,小厮来报,说,阿兄牺牲了。

顾不上没戴上的凤冠,我提起嫁衣跑上街头,看到告示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胡不归”三字。

南方传来捷报,战争打赢了,朝廷把牺牲名单张帖布告,街上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我却融不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嫁衣变丧服,遗体从战场上远了回来,阿娘看到后,脸色煞白,干呕了好久,爹爹看着也不好受。

葬礼上,阿娘哭很凶,爹爹一言不发,但眼眶微红。

我没有哭,只盯着棺材发呆,我不敢看阿兄的遗体,没错,我果然是个胆小鬼,那年阿兄二十三。

爹爹忽而开口,对小厮说,把族谱拿来。

我不可置信地扭头,直到亲眼看到爹爹把阿兄的名字重新写进族谱,我才知道:啊,原来他真的不只是说气话而已,原来真的把阿兄除名了,那之前偷偷让茶馆老板照顾一下阿兄,又让我偷跑出去把东西带给阿兄又算什么?我不明白。

都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不知道着娘这到底还算不算爱、或许只是执念未消罢了。

葬礼隆重举行了三天,我的婚礼也只得推迟。

阿兄走后一个月,我重新踏出家门,想和他一样,勇敢地离家出走一次。

朝阳把我的影子拉长,这终究是一条不归路。

……

傍晚,老张慌忙地拍打着胡家的门,见有人出来,来不及辨认是谁,说,城外那条河里打捞出了胡家小姐的尸体,已经断气了。

接下来的事一如一月以前,老胡恍惚觉得,时间从一个月前就停滞了,至少在胡不归下葬后,好像把胡式微的那份时间也一起埋葬了。

夫妻两人在棺前守了一役,早上朝阳如昨日般升起。透过窗棂,照在两人的白发上。一夜之间,两人苍老了十岁。

……

巷子里再也不见兄妹两个亲昵的身影,出入胡家的变成了两个老人,而胡家宅邸依旧辉煌地贮立着,直到两人去世,再也没有了生气。

式微、不归,命运或许从当时就有了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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