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官自认,已经成功地将肖补烟自八王的替身泥淖中拔将出来。
既立了功,提些要求,该当合情合理。
她神色一肃,肖补烟也跟着敛起笑意。
李芳官直截了当道:“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肖补烟点头,亦直截了当回道:“甚么人?”
李芳官道:“金银窟赌坊,独眼老七。”
肖补烟眯眼细思一番,并无印象,嘴角一扬:“你倒逛起赌坊来了,哪儿来的银子?”
李芳官面上一窘,感觉自己身为一代侠女的威名遭受挑战。
李芳官忿忿不平,瞪了肖补烟一眼,把手一挥道:“你就说你帮不帮囖。”
肖补烟失笑:“你不多说些,叫我从何帮起?”
李芳官斟酌片刻,低头一口吸尽杯中茶。
她凝视肖补烟,正色道:“最近我瞧上独眼老七这个赌棍,他口中有些关外‘独门皮货’的门路,我听着有意思,想寻他细问。不料他昨夜醉酒跌入渠中淹死了,我觉得事有蹊跷,倒像是被人做了手脚。”
她稍作停顿,补充道:“想请你帮我查两件事,其一,县衙对老七之死有没有别的说法;其二,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生面孔,特别是看起来不似普通混混的人。我想知道,谁想让他闭嘴,又是为什么。”
顺利抛出要求,李芳官把眼珠一转,忽然又对着肖补烟一拱手,行了个歪歪扭扭的抱拳礼,拿腔拿调恭维他:
“肖爷您请好,咱粗人不会文绉绉那套,您是大东家,大掌柜,黑白两道都卖您面子。您指尖漏点烟灰末子,够江湖人当救命的金丹,官老爷当升官的梯子。今日斗胆求您金口开条缝,借您烟锅里养的过江龙。您若点头,江湖从此多段义字香;若摇头..……嗐!只当小的给您说段书。”
李芳官挤眉弄眼,一副江湖卖艺的架势。
肖补烟被逗笑,以袖掩面,肩膀耸动:“作的什么怪样子,不是早答应帮你了吗?”
室内一时安静,李芳官心事已了,很想溜走,肖补烟却意犹未尽。
拉着李芳官问话,却既不提为什么要查独眼老七,也不追究她夜闯寝卧。
反而问出一句叫她意想不到的话。
肖补烟轻声道:“你平日行走江湖,身上银钱且够花用?”
李芳官嘴里嗯嗯啊啊,找补道:“自然。我找独眼老七就是为了入行。”
假作咬牙,恨声道:“自古有言:杀人钱财,如夺人父母,此番我定要将挡我财路的宵小之徒揪出来杀将干净。”
肖补烟无语道:“……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李芳官:……
李芳官心烦不已,嫌弃驱赶道:“知道了,睡你的罢。”
肖补烟却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口,淡声道:“不急,你且候我一候。”
说罢,他起身欲行,李芳官托着腮把他望着。
肖补烟俯下身,满地找鞋。
李芳官脚尖一勾,悄无声息将软鞋又向身后暗处踢了踢。
肖补烟君子风度尽失,遍寻无果,扶额深思,似是有些迷茫,亦有些羞赧。
末了向李芳官羞望了一眼,瞥见她面上神情,顿时明白过来,发怒道:“哪里来的小狨崇,还不快把鞋还我。”
李芳官哈哈大笑,声震屋梁,这才把鞋踢还给他。
李芳官心怀不解,抻脖望着他借着月光向书架处摸索一遭,须臾又回转,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疑惑地打开,竟是些散碎银两,并几张兑票。
李芳官更加不解:“什么意思?这是给我的?”
怎么还有替人办事倒找银钱的?
肖补烟整理衣襟,用她能理解的语言解惑,故作深沉道:“唔,如今你既已是我肖某人手下的强将,我便没有亏待于你的道理,江湖行走莫要因银钱跌了名号,我丢不起那人。”
末了,又怨念深重道:“还有,你既已投诚于我,怎生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想要唤你做事,遍寻不见踪迹!”
李芳官心中不屑,客气两句,竟还当真了,谁真要当你手下?
但拿人的手短,亦有求于人,当下形势所迫,需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李芳官思索少倾,将小匣袖中一拢,悻悻与他定下了规矩。
“要我帮你做事可以,但我有三条规矩。”
肖补烟洗耳恭听。
李芳官掰着手指道:
“其一,凡你所托之事,若伤天害理,霍乱江山,欺压百姓,我不为。”
“其二,若见孤寡受欺、良善蒙冤,我自会出手。你若助纣为虐,我必斩你。”
“其三,银钱可收,人情可欠,但须光明正大。你若以利诓诱我行不义之事,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肖补烟听罢,直觉面前一片刀光剑影缭乱,三条规矩中,倒有两条是要在他万一行差踏错时,将他立斩马下。
哪里像收服手下,反倒像遭到绑架。
肖补烟揉着额角,苦笑道:“把我说的倒像十恶不赦的恶人一般,只立规矩,不给好处,你能否保证我若应下,唤你时不再推脱,随叫随到?”
李芳官又皱起脸来,肖补烟这次却毫不让步。
二人对瞪,互不相让。
李芳官磨蹭半天,才窸窸窣窣自贴身的小囊摸出一物。
虽未直言,却用行动表示。
肖补烟紧紧盯住她因为不甘心攥着的拳头。
耳听李芳官不情不愿道:“此物赠你,一旦吹响,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可为你闯一闯。”
拳头摊开来,是一枚约拇指大小的白玉,雕成胖壮的蝉形,蝉腹有一极小的孔洞,似可穿绳佩戴。
蝉眼镶嵌两颗极小的墨玉,蝉翼薄如真翅,蝉身微透。
肖补烟好奇接过,入手微凉,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更觉精巧非凡。
李芳官继续不情不愿道:“此物名唤‘九音蝉’,是我师姐所赠。内有九种音律变化,可用来传递信息,方圆十里之内,我能感知蝉鸣的方向与距离,你可借此物唤我。”
肖补烟实没料到这遭,得她承诺,耳中只余那句“龙潭虎穴我也可为你闯一闯”。心中惊喜,只将胖蝉爱不释手的盘来盘去,问道:“如何吹响?”
李芳官撅起嘴,抢回胖蝉,细致示意:“扭转蝉尾,蝉腹会露出吹孔,对准气孔轻吹便是。”
她气息吐入,声音极轻,似夏夜倦蝉懒鸣,人耳几乎难以察觉,却是一种特殊的韵律。
引导肖补烟,与他一一定下急招、危险、事成、撤退等信号。
李芳官恋恋不舍将胖蝉复递回他,继续撅起嘴讲解道:“蝉身中还藏有三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危难时或可救你一命。”
随后挺起胸膛,颇有些骄傲道:“还有一点,不必怕丢,若有人强行拆解或模仿吹奏,九音蝉内机关会自动锁死,释放一种无色无味的迷香,能使对方短暂昏眩,亦可解一时之急。”
她拍拍胸脯:“只有我知道如何安全重启机关。”
饶是肖补烟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知道李芳官掏给他的真真是件宝物。
那感觉仿佛自己受到珍视,肖补烟在心中暗自定下以何种绳子穿之佩戴,耳听得李芳官又凶恶嘱咐:“你要记得,非急勿用!我可不想半夜被你吵醒。”
肖补烟长指不停拨弄胖蝉,听她凶悍,反而欢喜,心病既除,不由衷心夸赞道:“你这师姐,是个妙人。看来极疼爱你。”
李芳官自十分得意,震声道:“那是自然,我师姐江湖名号小医仙,医毒双修,更通机关奇技,无所不精。我说师门中数我最不济,可不是客套!”
肖补烟见她一提师门便神采飞扬,很有一番赤子之态。
心道终于能探知她把未婚夫抛弃,流连方外的真正原因。
但他并不追捧,反欲擒故纵,不服道:“哦?不知姑娘师姐何人,师承何派,竟敢放此狂言?”
李芳官吃他一激,果然中计。心道你若轻视我便罢了,轻视我师姐却是万万不行。
李芳官清了清嗓,先是卖个关子,侃侃而谈道:“三年前,苗疆教主身中奇毒,浑身溃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
她声音淡淡,不知是在模仿哪个女子的情态,却字字清晰:“我师姐路过,只瞧了一眼,便说:‘此非毒,乃蛊也’。她取银针三枚,刺入教主天灵三寸,不过半柱香功夫,引出一条通体透明的冰蚕。”
肖补烟虽不谙江湖事,但知道还需端出怀疑态度继续激将,只在鼻端轻哼一声,轻慢道:“哦?”
“我师姐随手将它装入玉瓶,后来制成了解毒圣药,能解百毒。”李芳官瞥他神情,唇角扬起,同以轻慢回敬:“而这,不过她随手为之的小事。”
李芳官心道:还有呢,当她为何能感应九音蝉?只因耳中藏有一枚师姐姬九舒特制的‘听风蛊’,不过此事却不欲叫肖补烟知晓。
肖补烟再激,轻佻道:“听来也不过如此。”
李芳官果然按捺不住,誓要叫他心服口服,快快接道:“两年前,霹雳堂秘藏机关被盗,那机关复杂无比,内含三百六十五种变化,错一步便万箭齐发。堂主悬赏万金求能人破解,三月无人敢应。”
肖补烟倒当真起了兴致,因为这件事他略有耳闻,盖因霹雳堂与他手中产业多有生意来往,却不知当年解局者竟是李芳官的师姐。
肖补烟催促道:“后来呢?”
李芳官端了会架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才慢悠悠道:“后来我师姐路过,见那堂主愁眉不展,便多问了一句。”
她眼中闪动光彩:“她入机关密室,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安然走出,手中拿着被盗的机关图。出来后也只说了一句,‘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肖补烟倒有不同想法,这位师姐真是哪里都要路过。
肖补烟终于做出信服样子,假作无意道:“只听你提师姐,怎未见言及其他同门?”
李芳官困意来袭,掩口打了个哈欠:“师傅只收了三个徒弟,我师姐,我,还有一个小师兄。”
肖补烟闻言,如临大敌:“你竟还有个师兄?”
李芳官奇怪地瞥他一眼,眼皮打架道:“当然有师兄,我入师门,还全因师兄。当年东京的上元灯会,就是救了他,我才得以与师父结缘……”
话到最后,几不问声息,竟是倚着床沿沉沉睡去。
独留肖补烟捻着衣角,不去打扰,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她当年救的小童竟是她的师兄弟。
轻手轻脚将绫被覆上李芳官肩膀,反复咂摸她与师兄的救命之恩,朝夕相对。
心思一时沸腾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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