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白星

李芳官不好直说,只得拐着弯暗示,那感觉仿佛在背后嚼人舌根,论人是非,行知不端,恐有碍道心清净。

她支支吾吾说完,便匆匆丢了郁诏一个“你懂得”眼色。

不,他不懂。

郁诏如坠五里雾中,浑然不知自己怎么就误入歧途、真心错付?

他又没提她,不过是实心眼的称赞了肖补烟几句,皆为肺腑之言,实乃起了惜才之心。

他打一照面,便觉得这肖先生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屈居于荒淫无度的八王幕下,虚掷年华。若能归入他麾下,为他添一助臂自不必提,于肖补烟而言,何尝不算‘慰平生兮投明主’。

他确实存有几分试探拉拢之意。

不过此事可压后再议,李芳官正立于眼前,更为紧要。

多年未见,此番久别重逢,虽他谋划许久,未遂人愿,不曾惹她一眼惊艳,乱其凡心。但见她相认之后便神清气朗,多番展露欢颜,按她向来泼猴般混不吝的脾性,不可不谓情真意切,他便也心满意足。

郁诏沉吟片刻,一双星眸凝睇着李芳官漆如墨丸的双眼,试探道:“如此说来,你仍不与我同去?还需要在访烟楼再耽搁些时日?”

这句话却正中李芳官心事。

她探到了萧拜言的消息,也知晓了观音奴一事。

肖补烟一方于萧拜言之事迟迟不见动作,反倒让她无意间窥得了些关于肖补烟自身的,那本不必知晓,一旦知晓便颇为尴尬的秘辛。

她原本的计划便是安顿好萧拜言之后,便前去投奔小师兄。而今小师兄意外提前接应,或许,她该给肖补烟下一剂猛药,催上一催?

李芳官问道:“你会在此地驻骅多久?”

郁诏道:“明日还需巡视工坊,并暗中调查私械一事,原定计划是趁西北驻地无战事,先押解一批军需同返,日期尚且要同八王一方协调调度。”

李芳官颔首,也就是不会很急。

原地踱了几步,李芳官背着手,搓着指尖,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这边的事会设法尽量解决,尽量与你同行。访烟楼那边,我想暂且留下,独眼老七既然涉事私贩军械,幕后之人将手伸进八王封地灭口,会不会其实就与八王有关?可是……他一个封地富庶的藩王,并不缺银钱,为什么要私贩军械?你可曾查到买家是谁?或许我能从肖补烟身上替你探出一些消息……”

“我目前查到私械流往境外……”郁诏其实也有此怀疑,同样在等待散出去的手下递回消息。

“这么严重?”李芳官悚然一惊。

郁诏面露严肃:“就我目前所获悉,不仅是境外,迹象还隐隐指向漕帮。”

李芳官骤然想起她在码头打探消息时,隐隐听到过“池水深的邪门”的风声,当时她未曾留意,只过耳一听,如今却似能将零碎的线索串联起来。

“不对劲……”李芳官喃喃道,“若真是八王,他意欲为何?若不是八王,他的封地岂不成了漏水的筛子?谁人都能渗透?又会是哪一股势力?肖补烟和八王麾下那一干宾客幕僚,都是摆设不成?”

郁诏越品李芳官的话越不对味,警觉道:“怎么?听起来,你和肖补烟仿似很熟?”

李芳官囫囵眨了眨眼:“熟吗?”仔细回想一番,狐疑道,“好像……确实有点熟?”

李芳官有些惊讶,不知怎地,一被问起,竟有种仿似认识肖补烟许久的感觉。

她习惯性抖了抖肩膀,摸到袖中银两,微微一讪。

转念一想,她既收了肖补烟散的俸禄,可不就算他半个手下?不得不熟。

故作深沉地捋了一把不存在的胡须,李芳官老神在在向郁诏道:“唔……休要瞧不起人,如今,我也算吃上了朝廷的半口饭,是有些身份的人物。”

郁诏闻言失笑:“那敢问这位‘有些身份’的人物,别人都能吃整碗,到你这里只能吃上半口,是怎么个说法?”

李芳官摇了摇食指:“云麾将军您且瞧好,肖补烟是八王手下的幕僚,而我是肖补烟手下的虾兵蟹将,一碗饭轮到我吃,可不就只剩半口饭粒子。”

郁诏哈哈大笑:“好生叫人怜惜!不若这位大人物转投我羽翼之下?你跟着我,别的不敢说,好饭好菜,好酒好肉,一概奉上,吃不下也都给你硬塞进去。”

李芳官一回想,郁诏说的可不都是实话。

当初她甫入师门,身体孱弱,脾胃不佳,郁诏一贯端着大师兄的架子,生押着她猛猛塞饭,道理淳朴,只道不吃胖些,体质如何能好?也不管她能否吃得下,只塞的她口鼻流油,夜间直做噩梦,日头里听见师父喊饭就犯愁。

如今竟然仍打着老算盘,编排她,当猪彘儿畜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由对他指指点点:“呔!兀那小儿,岂非当我是个饭桶!”

郁诏与她笑闹一处,找回昔日年少时的快意。

他习惯性的盘磨着腕间的沉香珠串,忆起其来历,心中一时柔情满溢。

“方官。”他忽的出声唤她道名。

师父当年为她批道名,意为愿她能始终‘主宰方寸之心,恪守内心之道’,亦可号‘心官’。

“我见到你曾说过的那个地方了。”

李芳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地方?”

“西北。玉门关外,祁连山下。”

郁诏顿了顿,神情渺远,每个字都都仿似在唇齿间含饴一般盘弄,品出滋味,才如吐珠:“你小时候,坐在后山那颗歪脖子树下,一边啃胡饼,一边比划着说的,‘石头会说话,风雪记人名’的地方。”

李芳官一时怔住,记忆如奔流的河水倒涌,将人瞬间淹没,刹那间岁月倒转回溯。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旧事?

青山之中,三清祖师座下,不随师父出山游历时,她守于山巅之上,观山坳云雾蒸腾,吐纳打坐,依时修行,动静有常。

闻钟即起,朝礼真圣,一门三人乖乖梳着一团髻。诵经时着素色宽松道袍,交领右衽,袖口宽大,意蕴袖里乾坤。过斋之后换上短褂劳作,午后研习经典,晚课反省一日之过,回向功德,早晚练武,勤有功,戏无益。

日复一日,山中岁月长,无为而无不为。

她记得山中的一草一木,观中的一几一榻,记得初登绝顶时,心中豪气顿生的感慨。

星斗渐隐,东方既白。每每修行时,当她于日出时分窥见有光如剑,劈裂重云,日轮初生如赤玉盘,其光煌煌,若天梯垂接,低头俯瞰村墟,透过袅袅炊烟与朝霭,阡陌分明,红尘具现本来面目。

天锻地造,山河若梦,那一瞬间,观天地见自我,她惊觉自己如此渺小?而她所存立的这一人世间,既华且夏。胸腔激荡,热泪盈眶,那一刹那,领悟到什么叫“大象混沦,不显圭角,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她心向此山,心向山中人,而山中人亦向她来。

最为难得忘机还记得这些琐事。

她亦不曾忘却。

她那时搜肠刮肚,一心想哄忘机高兴,因为山下的顽童编了歌谣,骂忘机小小道童,没爹没娘。

那时她身体还不够硬朗,不能从武力上找回场子,只能把她从父兄那儿听来的边塞趣闻,夹杂传奇演义,一股脑地倒给抱着桃木剑一言不发的黄毛少年,想让他忘却烦忧。

她听师父说过忘机身世,天生地养,一朝呱呱坠地,恰逢故乡遭了兵燹,尚在襁褓,不会行走时,就已成了孤儿。

为何一头黄毛?乃是因为师父最初捡到他时,并不懂得如何喂养婴孩,寻不到乳母,只得于山下农人处取经,以米汤哺活,后佐以菜糜。因为不曾得母乳哺育,幼时便有些头重脚轻,发丝微微枯黄。

师父每每提起便愧疚跌足,也是自那时起开始钻研炼丹,琢磨如何为大徒弟益气进补。

晚风荡起,掀起布浪。郁诏立于浪尖,白衣飘荡,恍若仙人欲乘风而去。

当年黄毛的小小道童,如今眉目入画,已长成了墨发如瀑的英伟男子。

朱红绸缎掠至眼前,李芳官被浮荡的烈红时而包裹。郁诏凝视她时,仿佛凝视着五方十界浩渺间浑然自成的一方小天地。

他默默与她对视,娓娓道来:“如你所说,那里没有关内这般柔软的春风,只有终年不息、像刀一样刮人的冽风,能将巨石雕成跪地的战马,和望乡的兵卒。”

“我曾独自策马走入石林深处,四野无人,风声时而像羌笛呜咽,时而如叹息绵长。我下马抚摸着那些被风蚀出无数孔洞的赭色石块,触手粗粝寒凉。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你当年说的话。”

他的眸光在月色下亮如灿星:“你说那儿的石头就像戍边的军兵,棱角分明,是被风沙和血磨出来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我摸着它,心里想的……却是你。”

李芳官一噎,稀里糊涂道:“做什么突然骂我,你莫不是想说我满身都是心眼?”

郁诏被她哽住。

磨了磨牙,郁诏捏的指节咯咯作响,目光灼灼,佯怒道:“我是说你看似跳脱,心思却比谁都坚韧!看似坚韧,内里却自有沟壑洞天!那石头不像军人,更像你!”

“后来!我在一片石壁下避风!看着远方的祁连雪山在夕阳下变成一片金红!忽然想起一首诗!”

李芳官被他猛然一顿好夸,直夸的身子骨轻了二两,美滋滋飘飘然,心道原来是要念诗,念就念罢,没头没脑的,突然夸她作甚?她又不会笑他故作文人酸腐。

郁诏见她这不着四六、沾沾自喜的模样,胸中的那一腔酸涩如同被一指戳漏的皮球,霎时泄气,却又莫名觉得好笑。

眼底柔情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极淡的上翘,如年少时一般,又轻推了一把她的额头,抚掌道:“有诗曰: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陇头吟》在青年将军口中少了几分苍凉,多了一丝怅惘:“我那时就想,当年在戍楼上看太白星的长安少年,与我看到的,可是同一轮月?而那个在月下吹笛的陇上行人,他抚笛思念的……又是谁?”

郁诏没再说下去,李芳官也听懂了。

他不是非要念诗,只是在喻己。

那个曾经聆听她讲述远方的少年,黄毛小道童,如今已成了亲自踏足那片土地的“陇上行人”。他看过了她描述的月亮,吹过了她尚在稚龄时,掩于父亲怀中曾吹过的风沙。

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敲破一片夜寂。

李芳官顿悟:“哦!我懂了!”

郁诏真真惊讶,全然不期待她会懂,挑了挑眉,大惊小怪道:“哟!当真?你且说说,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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