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了还要做功课吗?”柯小禾拥着棉被问徐以秾。
“功课一日不能落,而且我去河南那几个月,她的功课已经落下不少。”
柯小禾片刻沉默后没有接话,只是犹豫地盯着徐以秾的双眼冒出一句:“叶五不也教她了吗?”
徐以秾面色没有任何不悦地回答,仿佛一切都是就事论事,“他学识很高,当得上学贯中西,只是他奉的是自由天性论,从不约束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但孩子的教育需要适当的约束,才能保证基础学识的积累,你说是吧。”
对此柯小禾无言以对,叶五的方式的确过于快乐了。
“那等她好点嘛。”柯小禾说。
离离正在喝胖大海煮的热水,忽然听到这句话,只是大大的眼睛眨了眨,虽然没有说出什么,但都在那眼神里。
短短几天,柯小禾眼看着离离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瘦了下去,想着可能是感冒没胃口饿的。
小家伙平时嘻嘻哈哈的笑容也少了很多,说话也没有往常的兴致高昂。
更让柯小禾感到困扰的是,离离现在说话前都会先看看徐以秾,再转头看看自己,眼神里仿佛在权衡某些事情。
七天感冒,离离已经痊愈,柯小禾却还在咳嗽,她想自己是孕妇,也许体质差了些。
徐以秾也去参谋本部了,换了荣宁来照顾,柯小禾这时才想,当时徐以秾收了荣宁还是挺明智的,这小子方方面面都能联系到,又跟自己熟,特别好用。
今天是极大的风雪,把南纸店簇拥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
店铺已经准备提前打烊,门才刚关,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就把它狠狠推开了。
店员看到来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门外飞舞着肆无忌惮的雪花和屋内温暖如春的茶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五穿着出风毛的长袍,悠然品茗。
徐以秾把手里沾着水印的药材包缓慢地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坐了下来,与叶五面对面的。
叶五啧了一声,摸着眉毛说,“这事儿,你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关心她。”
“是小禾埋在雪里的。”
“小禾这是怕你。”叶五直截了当的下了定论。
“我对她怎么样,荣宁肯定都会告诉你。”徐以秾点燃香烟。
叶五点点头,他又问:“离离呢,你不许她来?”
“小禾舍不得了,孕妇情绪起伏大。”
“别忘记之前我们的约定。”叶五把茶盏放下,声音温和道:“当然,如果小禾真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今天来我就是告诉你,离离的事我会解决,但是我希望你能尽快回法国。”
叶五皱起了眉头,嘴角一抹冷笑,他整个人都靠在华丽的太师椅中,斜眼看着徐以秾:“你别以为我现在跟你这么说话,就能跟我讲条件了。”
徐以秾摇着头,继续说:“叶五,我和你透个底,日军肯定会打过来的,关外那边压不住,你最好早点准备,这次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叶五立马反驳,“关外现在二十万重兵把守,日本不才那点人——”
“那是谁的兵?”徐以秾冷冷地打断了叶五的话,“长官不愿意承认,我想你应该看得明白,关外那位到时候不会抵抗的。”
“你的意思是他会直接放人?”叶五脸色变了,“姓蒋的呢?不管?”
没等他发泄完,徐以秾便摆摆手,将手中的烟蒂踩灭在军靴底下,说道:“开了好几次会了,现在南京方面的意思是先对付**。”
“这不他妈胡闹吗?”叶五低声咒骂,“你呢?你们这帮人还真是内战内行外站外行。”
面对叶五的指责,徐以秾只是沉默不语。他并不想把话题引向这方面,对他而言,军界之外的人都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来责问他们。
他慢慢站起身,再次推了推药包,低声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是离离跟你去法国,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理智让叶五知道徐以秾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慎重的点点头,但还是加上一句,“别让小禾为了这个跟我哭。”
不出徐以秾所料,柯小禾没几天就变了心思,因为她看到离离笑的也越来越少了,整天就是趴在桌上写作业,这让她不断的回想在南纸店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主要离离快乐,少学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一天午后,她把离离抱到了南纸店,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让叶五不解。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拍花子的。”叶五调侃。
“什么是拍花子?”柯小禾没听说过,她把离离放下,四下环顾。
“有人追杀你啊?”叶五看着她的样子直摇头。
“你带着离离吧,我觉得还是跟着你好。”
“这怎么话儿说的?离离不是一直都跟着我呢么,”叶五手指不安分的想要捏她下巴,被柯小禾打开,“要不你也跟着我吧。”
“你正经点!”柯小禾生气道,“听到了吗,我把离离交给你了,你带她去法国,”想了想问,“你能别结婚吗……”
叶五笑着反问:“干吗?让我等你啊?”
“有后妈就后爹……”
“你管的还真宽,”叶五让她放心,“我家姑娘可没人能欺负。”
“行吧……不过你能不结婚还是别结……”
“给我滚。”叶五抱起离离手指门口叫她出去。
柯小禾走了两步又回头讨要,“你说给我开的调理的药呢?”
叶五看着她,过了会才说:“人家改行了,不干了,找徐以秾吧,他医学高材生治你这点小病小痛绰绰有余。”
雪幕之下,封冻了滚热的血液,也掩埋了挥霍的热情。
一浪高过一浪的抗议冲击着社会的各个角落,街头巷尾,人群与枪口对峙,冰冷瞄着滚滚人潮,满目的雪白中透出骇人的恐惧。
无论是手持铁枪的一方还是面对铁枪的一方,他们都有亲人,都有朋友,都有幼儿,都是熟悉的邻里。
他们身处洪流,心中充满矛盾与无奈,譬如被困于漩涡之中,困在无尽的矛盾与挣扎里。
他们无力挣脱,只能在这种煎熬与挣扎中寻找生存的一丝丝空隙。
美国的货款已经如约转回,柯小禾在确认了货款之后,顺便弯去几个工厂转转。
其他的工厂几乎都被人为摧毁,一片凌乱与破败,唯独纺织厂好好的。
她走了进去,摸着里面的机器,因为不久前才上过油,看起来好像工人们刚刚放下繁重的工作,回家休息去了。
地面上的纸盒子和一些小物品都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柯小禾弯下腰,将它们一一归置。在她看来,罢工总会结束,工厂也要继续运营。
可是,在掉落的纸盒中,几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弹壳显得格外醒目,它们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她捡起,硬实冷冽的触感让她的手微微颤抖。
那种冰冷的感触,像是在噬咬着她的手心。
想到自己从徐以秾那里借兵……
她的手一抖,弹壳从手心松落下,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就像是刚弹射出机枪的子弹。
她紧张地寻找起来,地板下隐藏着更多的血痕,随着深入,血迹疆域也在不断扩大。
柯小禾赶紧顺着查找,地面被盖起来的地方有血迹,再往里血迹还要多。
直到熟悉的旧皮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慢慢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吴云。
眼神交汇,但两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并排走出工厂大门。
一出门,寒冷的空气立刻钻进身体,柯小禾的喉咙像被刺了似的,咳嗽不止,她向吴云问道:“你怎么还没离开这里?”
“忙完这阵就走了,夫人您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当心身体啊。”吴云看着,语气真诚。
这让柯小禾想起他们初次相识的情景,面对眼前这个尽管衣着简单却非常整洁的年轻人,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写个支票给你,你知道我丈夫的身份,你还是别去我那了,现在不安全。”柯小禾说。
吴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温和地说:“夫人,您已经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我们都会记住您的善意的。”
“是我给你个人的,你以后还要结婚养家呢,组织肯定不给你工资的。”柯小禾说着从包里拿出本子与笔。
“夫人……”吴云年轻的脸被寒风搓得通红,然而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如春日的阳光。
柯小禾看着他,他的眼睛,黑亮得如同启明星,永远闪耀着坚定,无论何时,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怎么了?”柯小禾看着吴云,这个年轻人似乎有什么话在嘴边。
“您先——”
“啊。”柯小禾高跟鞋绊在路边的石块上,差点摔倒,幸好吴云赶快伸手扶住。
有些尴尬的她赶忙道谢,说:“还好有你在,不然我要是摔一下又得检查了,我怀孕啦,要是你不走的话肯定让孩子认你当叔叔。”
吴云笑开了,俊朗的眉眼弯起来,他笑面前这个军官太太的天真,仿佛不是北平这片阴霾之下的人。
“你笑什么?”柯小禾问他。
吴云难得显出年轻人的调皮,说,“您的孩子认不认都得叫我叔叔啊。”
两人的笑声在寒冷的冬空中飘荡,温暖却又略带哀戚。
柯小禾微笑着,才想起自己刚刚的疑惑,“你刚才说我先什么?是我先生?”
吴云楞住了,摇头,“我说……您先回去吧,外面冷。”
可是柯小禾的脚腕还是被扭到了,外面又没有人力车电车,吴云一点也没有犹豫,小心地扶着她,陪着她慢慢地朝家里走去。
拐进了胡同,柯小禾说:“你还是别进去了,走的时候也别来打招呼了。”
吴云点点头,“夫人,保重。”
柯小禾默默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常的告别词,听起来却是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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