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头的到来是柯小禾没想到的,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德国老友。
“徐以秾叫你来的?”柯小禾把他让进了门。
冯老头提着已经显得陈旧的药箱,缓步走进来。
那个曾在北平与他告别的活泼女孩,现在变成了面色苍白、身体羸弱的病人,这让他感到心痛。
“确实是徐先生让我来。他希望我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照顾你。”他解释道,同时打开那个熟悉的药箱,在茶几上摆放了几个药瓶。“你的药……我们需要调整一下。”
柯小禾无所谓,这段时间她的药总是根据病情在改动,对此她已经习以为常。
有些鄙夷地说:“一个肺结核把你们忙成这样。”
“柯小姐,你对于肺结核病的评价实在是太轻佻了,这是一种夺走无数欧洲人性命的疾病。”冯老头语气十分严肃。
“你的中文还是这么差。”柯小禾无力的躺在沙发上看着他配药,“还要打针?”
“不,你吃完药,半小时后我们抽血,去化验。”
“抽吧抽吧,我没咳死早晚被你们抽成贫血死。”
冯老头看着满眼茫然的她,发现眼前的姑娘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在错误年代的孩子。
他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带到卧室。沾着血迹的手帕与寂静雅致的卧室营造出一种悲伤的气氛。
“你必须保持乐观,”他审视着房间,认真的给出建议,“这里的环境非常好,非常适合恢复身体,记得要多呼吸新鲜空气,日常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
但是,柯小禾听不进去这些话。她的眼神空洞而黯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以需要休息为借口,倒下了。
随着日子的推移,冯老头开始像固定的日程一样,每天上门照顾柯小禾。他看着她有规律的吃药,再每次抽走一管血。
柯小禾终于怒了,可她还没爆发,冯老头倒是先神情紧张地问她:“你之前还得过什么很严重的病吗?”
“这谁记得住,怎么了?”
“你的血液中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物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冯老头的脸上充满焦虑,继续说,“也不清楚徐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柯小禾无心听这些奇怪的话,送走了他,回到房里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先前那个利落的男声,他先是礼貌地问候了柯小禾,然后就开始按着稿子“宣读”徐以秾留下的口信。
柯小禾气的把电话挂了,她倒在床上不住的骂街,可能是换了药,这两天身体又好些。
每当身体状况稍稍好转的那几天,总会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恢复就在咫尺。然而,数日后,病痛又像黏人的影子一样缠绕了上来。
这种好坏之间的反复循环,无异于在她的身体和精神上进行残酷的双重折磨。
这样了,徐以秾还不让她好过,都出去打仗了,还不放过她,三天两头的让部下打电话来查岗,不断重复威胁话语。
柯小禾怒气冲冲的回忆,当初从火车站回来到底是自己说不让他好过,还是他说不让她好过?!
这事儿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今天的报纸她看了,战局不明朗,她狠狠地压制住了对徐以秾的担心,上楼把自己闷在枕头下,准备度过一个无聊且乏味的下午。
如果她此刻在法国,生活该会是怎样的惬意与满足。
离离不需要她的操心,荣宁也不会烦她,叶五还可以逗她开心。有他们排解烦闷,或许能让她多活两天也说不定。
排解烦忧……柯小禾默默地坐了起来,她换了套衣服准备出门找点乐子。
可是竟然全屋都找不到一分钱!
她气愤地打了徐以秾留下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果然是那个男声,面对柯小禾的要求,他清楚地回答,长官说了,需要买什么告诉他,至于钱是不可能给的。
柯小禾眼睛红了,凭什么他徐以秾可以去逛窑子,她连买瓶可乐都要报备?!
她的身家几乎全部已经转移到了徐以秾的名下,而且她之前的电车公司也已经全权给了他。
徐以秾只要再熬到她死,那就达到了“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人生巅峰啊!
越想越来气,她狠狠地拿起报纸,愤怒地翻看着每一页,眼中都是无法释放的恨意。
这段时间的报纸上,都是关于战争和伤亡的报道,边栏里还有不少个人投稿的时事评论,她被这些字眼刺着神经,忽然,柯小禾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报复的计划。
她立刻坐到化妆台前,拿出笔——她决定投稿给报社!
每天这么多人投稿,她以什么保证自己肯定能选上呢?那一定是要有一定的内部消息……
柯小禾拨通了电话。
两天后,她的一篇文章发表在了日报上,并且当天就收到了报馆的电话,说她文章非常好,里面有不少内部才有的消息,还想询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柯小禾肯定不能透露自己是从陆军部打探来的了,只是神秘的说,自己还会再发。
几天发下来,柯小禾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开始编造战况激烈的事,特别点到了徐以秾所在的部队——第一军第三路二十二师六十四旅。
这么清楚的点出番号来反倒是把报社都吓住了,他们打电话征求意见,说把番号隐去可不可。
在柯小禾的坚持下,不可,一定要写上,但是报社第二天出来的文章上还是隐掉了军与旅的信息。
“胆小鬼!”柯小禾怒其不争,但是无所谓,优势依然在我!
在她的编排下,徐以秾所在的队伍从渐渐不敌到溃不成军,最后指挥官阵亡,用了不到五天天就打完了一场战役。
报社也很好奇,觉得这有点儿戏了,可柯小禾这边的的其他消息又准又快,没道理只有这一条出问题的。
再说,新闻哪里能等?
新闻的本质是求真求实和对权威的质疑。在这个基础上,报社决定运用大笔墨,让这个重磅新闻架在头版。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风暴前的宁静,突然之间,整个世界被掀得天翻地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报社的那条新闻迅速蔓延,就像丢进静谧湖面的石子掀起的涟漪,渐渐荡开,直至触及事件的深处。
陆军部内部乱做一团,好几天徐以秾的部下都没打电话来烦过柯小禾了。
她坐在沙发上啃着指甲,从她发出的那则战死的假新闻后,就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随时有人找上门来质问。
那个晚上,重重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听着如擂鼓的心跳,她胆怯地看向门的方向,手心出汗。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脚步僵硬,恐惧的情绪在她的脑海中游走,关进牢房,辣椒水、老虎凳、十指竹签伺候!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门,门开了一条缝,冷风打在她的脸上。
门外,一道人影透过月光清晰地显现。
“科长?!”柯小禾惊奇地发现庶务那位科长竟然站在门边。
“小禾,”科长面色凝重,“身体好点吗?”
柯小禾愣愣地点了点头。
被猝不及防的问候打乱思维的柯小禾,怔怔地点了点头,科长也僵硬地回应一下,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封信。
“节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部里。”科长伸出手,柯小禾也傻兮兮的伸出手,两人握在了一块。
他俯身向前,递给她,语气中透露出无尽的惋惜:“这是抚恤金,无论如何这次你要拿着。”
柯小禾掂量着,眼睛闪着迷茫和困惑:“这次这么厚?”
“上次你没拿……”
柯小禾愣住,随即嗓子一痛,咳嗽猛烈地袭来。她拿起手帕捂住嘴巴,连连咳了几声,弱弱地开口,“科长……”忍痛接过那双份厚重的抚恤金,咽下苦涩。
她低头,眼眶里泪花闪烁,“部里……真的没有消息吗……事情确定了吗……不,我不信!”
“小禾,前线情况复杂,几路电话都打不通,部里现在一团乱,”科长语重心长,“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悲伤。”
“嗯……”柯小禾轻声答应,撑着门框,心中却掩藏着丝丝激动,表面上,她颤抖着声音,“以秾——”
她失声呼唤,一手轻轻推门,将科长关在了门外。
回到楼上,她坐在床边,打开那份厚实的抚恤金,层层叠叠的钞票铺满整个床铺。
柯小禾捧了一把花花钞票在脸前,这哪是万恶的金钱气息啊,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自由的气息,如同浮出水面的鱼儿,享受着无比清新的空气。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如同偷跑出笼子的小鹿一样,兴奋不已地在北平市中闲逛。
白天,她出没在喧闹热闹的戏园子,夜晚,她坐在酒吧的一角放飞自我。
这些日子对她而言,像是单调的人生中插进了一抹奔放的颜色。
尽管日日夜夜的玩乐让她疲惫不堪,甚至有些晕头转向,但那份由内而发的痛快感却让她欲罢不能。
好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她这天回来的时候又多喝了几杯,她踉跄地走进房间,撞到了边桌,再也站不住,便软软地倒在床上。
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凉爽的床单贴在微醺的皮肤上,让她瞬间忘掉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酒精的迷乱中,她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传来了声音,犹如黑夜中的幽灵,声音冷静又低沉。
“好玩吗?”
简单的三个字瞬间让柯小禾所有的醉意和疲惫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一下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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