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被柯小禾随手丢弃,她急切地翻开那本泛黄的笔记,指尖顺着书页的边缘,颤抖而迟疑。
淡褐色的印迹如同陈旧血迹遍布在每一页的边缘,悄然诉说着岁月的忧伤。
笔记本上前几页尽是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似德文又似英文,伴随着急促和慌乱,像是消逝在历史洪流中的祈求和绝望。
每一笔每一画都刺痛着她的记忆,那个名字默默潜行在思绪的迷雾后,她一页页迅速翻动着。
医学术语在她眼前不断浮现,一页又一页,它们的重复仿佛暗示着执笔者对自己观点的怀疑与不肯放弃的决心。那密集的文字和图示几乎占满了每一张纸。
在羁绊与急切之中,柯小禾的翻阅速度愈发加快,直到她冲动地翻到了那一页——
终于,她的眼前铺展开了一段可以理解的记录:
实验再也无法进行了。
我试图观察,却每次都被瞒过,规律至今仍旧是个谜。
我需要一台更高倍率的显微镜,用现有的技术难以追踪到它的痕迹,
我对冯老头说过,只需再等待一些时日,战争一旦全面爆发,推进下的科技必将带动医疗的飞速进步。
冯老头让我别再发疯了,我下令他返回德国,不容反驳——他必须得去协助Chain教授,完成盘尼西林提纯的关键试验工作。
可他说,
你已经离开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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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仿佛是一个沉重的句号。
柯小禾感到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脑门。
她急速地往后翻阅,发现当中被撕掉了许多,到接上之前的叙述已经快要到笔记的最后。
我找不到她存在过的证据,我没有与她留下照片,我每天都会去教堂,在那间屋子里,坐在床上,听着钟声敲响。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不会回来了。
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纸袋中放着一张照片,反面冲上,角落里那几个褪色的数字——“南京,谒陵”
手指颤抖细心探出,怕惊扰了尘封记忆,轻轻捏起薄薄的一角。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是最后的防线,在不敢面对的记忆前逐渐崩溃。
啜泣与心痛难以自抑,最终,她翻转了照片。
时间迅速倒流回到那个年代,在黑白的静止画面中,站立着三排人。
柯小禾立刻锁定了第二排中间的年轻男子。高大的身影,挺括的军装,英气勃发,优雅中带着坚定与果敢,在众人之中分外吸引眼球。
但照片中,他并未直视镜头。他的目光微妙地偏转,紧紧地注视着旁边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着黑色旗袍,柔顺的秀发烫成了当时最流行的卷发,自然的垂落着。在那黑白的光影里,她的笑容如花般绽放,尽管只是对着镜头,可她那无知的快乐,竟仿佛就能穿透时间的距离,感染每一个看到她的人。
柯小禾颤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情绪的重负,她无力地倒在了床上,紧紧抓着那张承载了太多回忆的照片,指尖的力道在无声中透露着绝望。
照片在抚摸与泪水中变形,角落弯曲,边缘泛着泪湿的光泽。
她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口中不住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轻如呼吸,却远得像那抵达不到的星辰。
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往,想起了她的经历,想起离离与女儿。
更想起了她在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自从生死的转折点之后,她的心已渐渐敞开,所有的积怨与误解仿若流水,随时间悄然流逝。
如果她能早一点释怀,那些带有疏离与怒气的话语或许就不会从她嘴中说出,也就不会对徐以秾造成如此深刻的伤害。
她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希望那些言语可以全然收回。
身体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伤害带来的负担。
柯小禾慌乱地一把抓起手机,在摁下回拨键后,电话接通的一瞬,她几乎是吼出了心底的决定:“我要去你那里!”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徐凛的声音温和地答复她:“好,手续我来办。”
凭着一份与医学有关的邀请函在特殊时期办妥了往来证件,柯小禾起身前往对岸。
那天台北下起了蒙蒙细雨,如细丝般缠绕在灰色的街道上。
雨水悄然洗净了城市的尘嚣,并不高耸的大楼显露出岁月的痕迹,行人们匆匆地穿梭在巷弄之间,撑着浅色的伞。
她迎着细雨看去,那青年立于雨伞之下,他的眉目里藏着风间的清冽,恍惚间,看见了往昔的他与这位青年越来越近,越来越像。
“柯小姐?”徐凛轻声唤起她的名字,将黑色雨伞偏移到她的头顶,可细雨依然穿过风的缝隙,飘洒在柯小禾的肩头。
“我……”她试图隐忍,深深呼吸缓解涌上心头的感情,眼泪却已经暗涌。
脆弱在陌生的城市中显得更加剧烈,她低下了头,不愿在陌生面孔前落泪。
可徐凛递来的白帕,却温柔地破坏了她伪装的坚强。
她在雨中听着徐凛慢慢开口,青年的声音有远超他年龄的稳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柯小禾跟着徐凛上车,车子在台北的街道上行驶一段时间后,穿过市中心,傍晚时驶向了一处别墅。
柯小禾紧随徐凛而下,脚下的青石路迎着薄薄的雨水,有些凉意。徐凛推开了大门,包裹着两人的夜色渐渐沁入了这幢有着年代感的住宅。
柯小禾凝视着别墅宁静的内部,发现这里居然与他们婚后生活的大宅如出一辙。所有的陈设、物件,挂画、屏风,甚至是窗帘与灯饰,都让她时光倒流,见证着曾经的生活。
“这是他回北京特地买的,听说当时是动用了军方关系,把人家宅子搬空了托运过来,”徐凛缓缓道来,语气并不沉重,反而有一些温柔,“其他还好,院子才是费了功夫,台湾当时可没有这么多汉白玉来造亭子。”
房子的外面,细小的雨滴在地面上敲着节奏,它们仿佛在回应着一份遗忘,一种不为人知的印记。
一只小猫从角落里跑出来,热情地蹭着徐凛的腿喵喵叫。徐凛向着它笑了笑,语气中透着一股别样的亲切:“这只小猫的长辈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他们穿过房间,走上了楼梯。柯小禾推开门,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那张雕花木床,那个简洁的桌子,还有那个梳妆台,它们都被原封不动地摆放着,散发着昔日的气息。
它们仿佛静静等待了许多年,只为了这一刻柯小禾的到来。
“我的奶奶很......强势,是台湾有名的医学教授,我的爸爸也是。奶奶命令爸爸也必须找一个学医的妈妈,还好他们相爱,生下了我。”他说到这里,声音里带有一种淡淡的自豪和怀念。
“本来我不想学医,”徐凛的声音略带一丝踌躇,一种回忆中丢失了的青春的感觉,“可是,在国中时翻到了一个皮箱,里面放着家里那位长辈的手札……”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神注视着已经哭红了眼睛的柯小禾。
徐凛的话顿了顿,“我从那里知道了为什么我们徐家的孩子都必须学医,”
柯小禾费力地抽噎着抬头看向徐凛,这个高大的青年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过往与现在的连结,是她与徐以秾之间未完的故事的传达者。
徐凛轻轻的微笑像是夏日的微风,温暖而宽慰地将她引向一张桌前坐下。
那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叠厚重的相册与陈旧的书信。
“长辈在两岸互通后经常往返,拍下了很多照片,”
相册被打开,里面以黑白的方式记载着岁月的记忆刻痕。
从青涩的新婚大宅到烧毁书房后的黯淡,从留下‘我爱你’字样的墙壁到被压折了手的天津督军府。
每一张都是让人不忍细看的物是人非,都让柯小禾难以承受这些悲伤过往。
徐以秾曾经给她的爱,在她的心灵深处再次发芽。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存在了。它们已经成为那些静静躺在记忆角落的尘封岁月,难以抚平的疤痕。
忽然后面出现了完全不同的风景,照片有了颜色,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
蓝天白云下却不是北平也不是台北的街道。
“1995年3月10日,”徐凛的声音温柔的响起,“他去看了你,你的名字是他起的。”
柯小禾几乎不敢相信,迎面而来的痛苦让她难以承受,徐凛的话语还没有停止,她已经扑倒在桌上痛哭起来,有些记忆连触碰也变得如此沉重。
“三年后我出生,从此,你便成了我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随着徐凛温柔的话语,他们之间的纽带渐渐显露。
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柯小禾崩溃的边缘,又如同教堂里温暖的庇护,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他又翻了一页相册,后面虽然还有厚厚的一沓,但柯小禾已经不敢再看一眼了。
徐凛将一封信推到了她面前,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屋子。
柯小禾颤抖着打开信封,一如徐以秾写信的风格,从不打招呼的文字,像极了他们过往随意舒展的对话。
信的内容自然流淌,没有束缚,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我觉得你会冷,便去看你,与你说了许多话。
我还记得和你在喷水池边看日落,
是你给予了我所有的幸福,原本我以为你是我的全部,
可是你离开后我才知道,我的整个世界都刻着你的名字。
我又造起了那个花亭,说好不养鸟了,我知道你喜欢猫,就养了一个。
小禾,我老了。
我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待了太久。
都说人会慢慢将过去忘记,但我没有,反而越发清晰。
对了,等你来的时候花亭应该开满了花,小猫也长大了,
我最亲爱的你,也一定又哭了吧。
柯小禾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脆弱的身影随着心中的悲痛剧烈地颤抖着。悲戚如同野兽般撕扯着她,让每一次心跳都充满凄厉的痛楚。
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划出无数条清晰的轨迹,像是无声的诉说,她那因失去挚爱而疼痛的灵魂。
她的嘶哑呜咽声在房间内回响,哭声,淹没了周遭世界的一切杂音,将她深深沉浸在一个模糊而孤独的悔恨之中。
那件黑色蕾丝旗袍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等待着再次被柔软的皮肤贴触,透出一抹凄美的华丽。房间的角落里是那套整洁而肃穆的军装,肩章上的光泽在灯光下闪耀,诉说着属于它的故事。旗袍旁的枕头边,精致的红丝绒盒子微微敞开,显露出那枚承载着誓言与期许的钻戒。
相册在寂静中敞开着,最后一张照片中的记忆温暖而遥远。
夕阳挥洒下金色,画面里,一位阳光般灿烂的姑娘,手中举着法棍,与身旁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互做剪刀手的动作。她们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那种快乐纯粹而感染人心。
照片背景中,一辆老式电车缓缓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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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军部人事档案
档案编号:NP-1942-0215
姓名:[徐以秾]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10-02-03]
籍贯:[江苏]
经历:
1922年,12岁时因展现出过人才能,被柯家挑选并送至北平陆军学校接受军事训练与教育。
1924年,14岁时,学习成绩优异,表现突出,得以升入高级军官班进行深化学习。
1926年,16岁时,以杰出成绩考入医科,后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受到专业的军事、政治与领导才能培养。
1928年,18岁时,顺利毕业,被分配至北平陆军部任职,担任总务处十四副官之一,负责协调与管理日常行政事务。
1931年,21岁时,与军部名门柯家小姐结婚,进一步巩固了在军部的地位。
1934年至1938年,多次参与战役与剿匪行动,在军中以智勇著称。
晋升为参谋长,参与重大作战计划的策划与实施。
19XX年,随国X党政府撤退至台湾,继续在军中服务,担任高级参谋。
家庭状况:
婚姻状况:已婚
配偶姓名:柯小禾
子女情况:一女
退役/去世记载:
1970年,退休后被邀请为军事学院特邀顾问及最高军医指导。
1998年,于台湾逝世,享年88岁。
备注:
在剿匪和小规模战役中展示出过硬的军事才能和精湛的指挥技术。
作为参谋长,其严密的战略部署和决策力被视为军中的典范。
在政府迁台后的岁月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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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那边
风景又多一些
我的世界
天空又灰一点
不想走远
离别却那么准点
越过心中的区间
——《台北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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