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山中的光线忽然暗淡下来,迎面吹来的风也变得很凉。
山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低哑的狼嚎。
阿芷不由得停下砍柴的动作,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微微感到心惊和恐惧。
林子里静悄悄的,待她再仔细去听时,却只听得见风吹枯叶的“沙沙”声了。
可她已不敢在此久留。
阿芷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即紧握住柴刀,快速从身前的枯树上砍下一堆细小紧实的木棍,用棕色的麻绳捆扎结实后装入背篓中。装好后又用余下的麻绳固定了一番,确保背篓里的柴不会掉出来。
她手脚麻利地将背篓往地势较高的位置挪了挪,自己则站在低处紧靠着背篓,将两条粗糙的背系穿在肩上,轻易便将沉甸甸的木柴背了起来。
阿芷生得又瘦又小,身后的背篓却又宽又大,以至于当她弓着脊背急匆匆向山下奔走时,甚至都看不到她的背影轮廓,只瞧得见两条细细的小腿在地上快步走着。
行至村口时,已是日落黄昏。
一群妇人聚集在路边的大树下有说有笑,还生了堆火。
阿芷淡淡收回目光,从这些人身边路过时也未放慢脚步,全然没有要搭讪、问候的意思。
然而,那些妇人们却一致望向她。
没有人说话,只默契地向她投出鄙夷的目光。
“扑通”一声。
只见阿芷摔趴在地上,装满木柴的大背篓将她压住,一眼看去,就像一只小乌龟趴在那儿,可怜得无法动弹。
阿芷疼得咬紧嘴皮,几次想起身却不能。可见这一跤着实摔得狠了。
见此情景,有个妇人不厚道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半晌过后,见阿芷挣扎着迟迟起不来,余下的几名妇人才关切地走上前去察看。却没有走得离她太近,只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探着头细细打量。
眼尖的妇人们很快发现,女孩摔倒的地方有一颗小石子。女孩脚上穿的鞋子已经破了,鞋底也薄得像纸。显然,她方才是不小心踩到石头上,被硌到了脚,这才摔跤了。
面相最为慈善的那名妇人弯腰靠近女孩,笑眯眯道:“哟,阿芷这么勤快,都能一个人上山打柴啦?刚刚摔疼了吧?来,我拉你一把。”
女孩抿住苍白干裂的唇,眼巴巴看了对方一会儿,这才将自己的小手伸了出去,放在那妇人的掌心里。
妇人果真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却又在她还未站稳时猛推了她一把。
这下子,阿芷直接向后仰倒,摔出四脚朝天的姿势,逗得眼前这些妇人捧腹大笑。
阿芷茫然扫过这些人的面孔,眼底没有丝毫的情绪。
在几人的讥笑声中,女孩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毅力,竟艰难地撑起身,一语未发,背起木柴默默离去。
她明明已经走开了,那群妇人却仍在背后大声说她。
“你们瞧瞧她那模样,长得跟她娘一个德性,小小年纪就跟狐狸似的,长大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娘都被浸猪笼了。什么鸡下什么蛋,谁还指望她是个本分的?依我说,这种人半点也同情不得,将来必定要当祸害的。还是早点死了的好。”
“就是就是。当初就该让她死在那女人肚子里的,都怪那胡老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要将她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想想就瘆人。”
“呸,快别说了。棺材子,真晦气!”
这些聒噪恶毒的声音向前追逐着灌入阿芷的耳朵。
她脑袋放空,一路发着呆,不知不觉便已来到家门口。
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自门内迎了出来,脸上的焦急之色尚未散去。见女孩垂头丧气地背着柴火站在门口,妇人赶忙上前,从对方背上接过那筐沉重的木柴,搁在了地上。
李氏放好背篓,刚一抬头,便见女孩下巴处坠着一颗晶莹的汗珠。凑近一看,才发现阿芷额头上流了很多汗,顺着颊边淌到了下巴,连耳侧的碎发都濡湿了。
李氏心酸地瞧了她一阵。现在可是冬天啊,也不知这丫头回来的路上累成什么样子。
“阿芷,”李氏从身上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边擦边说,“婶婶这两日感觉身体好多了,能自己干活了,明天你不用再去拾柴。”
“没关系的婶婶,”女孩蓦然仰起头看向李氏,一双黑黝黝的眼瞳像被水洗过一样清亮,她懂事地说,“你的病需要多休息。家里的活,我都能做的。”说着,她扭头瞧了下背篓里的柴,继续道:“我现在力气小,只能用背篓装柴。等过两年我再长高些,就可以挑担子去打柴,一次就能担好多柴回来。”
李氏忍泪不语,只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我们先去吃饭吧。”
阿芷闻言蹙眉,问道:“不等叔叔回来吗?”
李氏摇头,叹气道:“今日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阿芷愣了下,没再说话,只乖乖跟着李氏进了门。
一进厨房,便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阿芷本就饿着肚子,眼巴巴站在锅灶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没有吃过鸡肉。
家里养的鸡全是被婶婶的丈夫吃光的。
她和婶婶从来都只能喝点清淡的鸡汤。
李氏突然揭开锅盖,从沸腾的鸡汤里捞起一勺鸡肉块,放入盛满米饭的碗里,又舀了些鸡汤添进碗中,然后端给阿芷。
阿芷看了看碗里,不仅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有鸡翅和鸡腿。一定很好吃。
可她不敢吃。
她害怕自己贪嘴吃了那几块鸡肉,就会害得婶婶挨打挨骂。
“婶婶,我不吃肉。”
她说。
李氏朝她微笑:“吃吧,你叔叔不会骂的。”
阿芷犹豫着接过碗来,忐忑地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晚饭。
随后,李氏又塞给她一个煮熟的鸡蛋,让她留着晚上饿了吃。
阿芷将鸡蛋揣进兜里,对还在吃饭的李氏说道:“婶婶,我去洗衣服了。”
李氏道:“明日再去洗吧,天都黑了。”
阿芷笑得眯起眼睛:“没事的,河边月光很亮,我看得清。”
望着阿芷离去的背影,李氏陷入沉思。
.
夜晚的小河边格外安静。
周遭黑漆漆一片,只有水面上反射着清寒的月光,河里的水也很冰凉。但阿芷习惯了,便不觉得有多冷,也并不感到害怕。她借着微弱的光亮,蹲在岸边石板上,耐心搓洗着每一件衣服。
李氏是个爱干净的,她的衣裳随便洗洗便整洁了。可她的丈夫胡大友却邋遢至极,醉酒时遇到半夜内急,经常尿在裤子上。阿芷每次洗他的衣服,眼睛和鼻子都会被熏得受不了。
她不明白婶婶是如何受得了这种人的。
不知何时,一只小狗摇着尾巴来到她身边,嘴里叼了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好像还是活的。
小狗骤然将那东西放在她脚边的石板上,似示意般仰起头望着她。
阿芷停下搓衣的动作,定睛一看,石板上躺着的居然是一只小老鼠。
老鼠奄奄一息地蹬着腿儿,身子和尾巴抽动着,就快死掉了。
阿芷:“……”
“这是给我的?”她问小狗。
小狗不会说话,只用湿漉漉的目光盯着她。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就是给她吃的。
阿芷无奈地摇头:“我不吃这个的。你自己吃吧。”
说完,又想起自己兜里还装了个鸡蛋,便索性拿了出来,快速剥了壳,掰成两瓣,把较大的那一块分给了小狗:“这个好吃。”
小狗见她已经拿着另一半吃了起来,才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叼起那大半个鸡蛋,小口小口地咬着吃。
待阿芷洗完衣服准备离开,小狗便叼着那只死老鼠跑进了附近的树林里,消失无影。
阿芷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才端着木盆往家里走。
由于这次洗的衣裳多了些,即便她已把盆子里的衣服拧得很干,但端起来还是很费劲。路过一棵桂花树时,她放下木盆,在这里停下来歇了一下。
阿芷抬头看了看树,上面已经没有桂花,也闻不到花香了。
她若有所思,低头从身上掏出一个小香包。
那是今年秋天的时候,她从这棵树上摘了一捧桂花,又从衣服上剪下一块布来,自己用针线缝的。
每回给胡大友洗完衣服,她便会拿出这个香包闻一闻,好让自己尽快忘记那股恶心的味道。
此刻她把鼻子贴到桂花香包上闻了闻,只觉香气已经很淡了。
阿芷盯着桂树看了许久,仿佛在期盼它的下一次花开。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霸道的嗓门打破了夜间的寂静。
随之而来的是一串节奏不一的脚步声。
阿芷猛一回头,看到的便是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他们叉着腰站在她面前,下巴高高抬着,眉眼斜挑。个头虽小,却已如同流氓无赖一般,痞里痞气。
阿芷认出这几个男孩,下意识便将香包藏到身后。正是她这个藏的动作,让对方以为她手里有什么好东西,一下子便来了兴趣。
“你往身后藏了什么?拿出来!”
为首的胖男孩冲她吼叫着,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阿芷没有理会,只退后一步,想端起木盆离开这里。
谁料,这三个男孩竟冲过来推她肩膀,直直将她推搡在地。见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跑不了了,那个胖男孩便凶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不然我打死你!”
阿芷从小寡言,极少与陌生人说话,哪怕这会儿已被恐吓到了极点,她也紧闭着唇不吭声。
见她半天不肯把东西交出来,还越攥越紧,那男孩气得鼓起眼珠子,往她头上重重扇了一巴掌。旁边两个男孩见状,也都扑上来打她、踹她。
分明已经被打得够狠了,可阿芷还是不松手。不管对方怎么抢,她都不给。
三个男孩被彻底激怒,残暴地将她按住,搬起石头去砸她的手。
阿芷奋力试图挣脱,却还是被砸中手指。
一阵剧痛袭来,她疼得掉出眼泪。
几个男孩终于如愿抢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却又很快把东西砸了回来。
砸到她脸上。
“就这么个破东西,你还藏?敢耍我们,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男孩们气急败坏,抡起拳头还要再打她。
面对劈头盖脸的殴打,阿芷毫无还手之力,身上的疼痛也不断加剧。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一声犬吠改变了这一切。
她听到某个男孩惨叫起来,其余两个男孩也从她身边跑开。
突然就没有人打她了。
阿芷从地上爬起来,竟看到刚才和她一起吃鸡蛋的那只半大小狗像疯了一样,龇着牙去咬那三个男孩,咬得发了狂,用脚踢都踢不开,一旦咬住就不松口……阿芷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哭嚎,只怕它把那几人身上的肉都给咬了下来。
只眨眼功夫,那三个男孩便狼狈地跑了。
小狗见恶人走远,便马上收起利齿,摇尾走向阿芷。
“谢谢你啊。”阿芷虚弱地弯下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以后离他们远一点。”
小狗伸长脖子去闻她流血的那只手,“呜呜”地轻叫了声。
阿芷又温柔地抚摸了它一下,而后便端起木盆往家走。
小狗紧跟不舍。
察觉到小狗的尾随,阿芷倏然止步,回身看向它。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不能养你的。”
小狗停在原地,无辜地注视她。
阿芷思忖片刻,进一步理解了小狗的想法。她道:“他们不会再打我了,你走吧。”
小狗听话地扭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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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芷归家时,李氏和胡大友正在屋里说着什么。
而院中一片狼藉,地上被人吐了一堆鸡骨头,火盆上架着好几根烧断了的木柴,盆里的火已经熄了,但仍冒着呛人的烟。火盆旁边还躺着一个倒翻的空酒坛子。除了这些,胡大友嘴里吐出的一口口浓痰,也都在地面上清晰可见。
阿芷漠漠扫了一眼,便厌恶地侧开头。
正是这时,屋内的谈话声更大了些。
阿芷本无意去偷听大人谈话,可夜太静了,无形中加强了人的听觉。
她听到胡大友在提她的名字。
而后又听李氏说了句:“阿芷很乖,既勤快,又孝顺,你留下她,等她长大了,会好好报答我们的。”
留下她……是什么意思?
阿芷惊闻此言,忍不住凑到房门外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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