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莘念的动作,许承泽轻挑了下眉。
莘念没敢看许承泽,却清楚听到了他那一声轻啧。
她似乎隐隐又闻到了那支未点燃的香烟的味道,辛辣,微苦。
手机轻轻震动,聊天窗口显示XCZ发来一条消息,请收款。
她手指悬在窗口上方一会,还是点了进去。
因为黑名单的解除,以前的聊天记录恢复。
她看到上一条信息是2018年的9月24的夜晚十一点钟。许承泽跟她说:明天有事,不能去了。
看到这条消息,一些记忆随之醒来,莘念胸口一阵沉沉的痛。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去看那条消息,快速点了收款。
她没有再看许承泽,而是直接放上车窗,启动汽车。
在车冲出去的瞬间,男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她没有听见。
她觉得作为成年人,至少应该表现得体面一点,但显然,面对许承泽,她还是做不到。
车开出去一会,她才突然清醒,转账根本不需要加好友。
她突然在这里看到他,一时脑袋短路,他又在旁边不停催促,让她根本无法思考,只知道照着他说的去做。
她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这个人生性放浪,就爱逗人玩。
她分明知道的,可这些年过去了,偏偏还是着了道。
一阵苦笑,她将车拐了弯,后视镜里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小姨,那个大哥哥好酷啊!”禾小也的声音从车后座传来。
莘念清了清有些发堵的喉咙,下意识纠正他的称呼:“是叔叔。”
小孩子比大人敏感得多,禾小也一下反应过来:“你认识他?”
认识吗?
许承泽,年纪轻轻就荣获无数国际建筑设计大奖,一个雕塑能拍出八位数高价的天才艺术家。她做设计这一行的,怎么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
莘念记得,光工作室那两个女生对于他长相的讨论都数不计数。
有些人生来,似乎就伴随着聚光灯,让人去注视的。
像这样的人,会向下注视他人吗?
莘念露出个有些寂寥的笑,一边又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思考着,找了家有快餐店的商场靠边停车。
这时候禾小也又叫了她一声:“小姨?”
她看着后视镜里禾小也探究的眼神,回:“不认识。”又忍不住问,“你觉得他看起来比小姨年轻?”
禾小也立刻道:“才没有呢,我小姨最年轻最漂亮了!”
莘念闻言,笑着在小家伙头上点了一下:“小马屁精!”
……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
许承泽站在原地一路看着车消失在路尾,接着低头点燃了嘴里一直含着的那根烟。
他叼着烟回到小卖部。
盛娇倚在窗台上冲他吹了声口哨:“哟,不是说好要戒烟了吗?”
许承泽眯了下眼睛,语气冷淡:“少管闲事!”
盛娇早知道面前这男人没有心。艺术家吗,自己都不爱的一类人,你还指望他能爱谁。可是面对对方的冷言,她心里还是一阵酸。
她努力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你哥走的时候交代过,让我这个当嫂子的好好照顾着你!”
许承泽闻言,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更冷了,深冬寒冰似的。
他抿着唇,没有回话。
盛娇看着他叼着烟带着一身冷气往里屋的院子走去,赶紧道:“世豪刚才打来电话,说为了谢我们给他照顾小卖部,晚上请吃火锅。”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声雷响,噼里啪啦的雨水瞬间降落人间。
盛娇伏在石板上,看向里屋的院子。青色的的屋檐下,雨水打着门廊前一株翠绿色的芭蕉,高挑的男人含着烟,立在门廊处,像水墨丹青。
他这个人天赋异禀,造就自命不凡的性格,平日里除了设计,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少有这种心事重重的时候。
盛娇想着从来不会主动的他刚才破天荒说要给那个女人找现,不禁惊讶:“你认识……”
话未说完,里面传来男人没什么感情的回话:“不去。”
要问出来的问题堵在喉咙里,盛娇闷闷哦了一声。
她回过头,隔着窗口望着从屋檐哒哒往下掉的雨水,想着男人毫无预兆说要来南方,心里笃定,他认识她,且关系非同一般。
……
春日的雨水一下就没完没了。
莘念处理完最后一个工作,时间刚过七点。
她刚走出工作室,接到表姐的电话:“念念,我突然要加班,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接一下小也?”
这会儿早就过了幼儿园放学时间,莘念来不及多想,开车直奔幼儿园。
车不能开进学校,莘念特意找个了远离之前小卖部的地方。可天不遂人愿,接到禾小野出来,她还是碰到了某个人。
男人撑着把黑色的伞站在距离她停车处不远的地方,一身黑色休闲裤搭配同色的针织衫,正跟一个女人说着什么。
大雨之下,两把伞,一高一低两个人,看起来像一幅画。
莘念忍不住想,这男人还真是个开屏孔雀,到哪都能吸引到异性。
她要过去开车就得路过他,迟疑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莘念?”
她带着疑惑回头,看到一个男人打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旁边还跟着个鼻涕满脸的小男孩。
莘念只觉得对方眼熟,一时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你是?”
男人闻言皱了下眉,眼睛落到她身边的禾小也身上,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你的孩子?”
一阵风吹来,男人下意识捂了下脑袋,莘念看到对方这个动作,茅塞顿开,想起来对方是前几天在咖啡厅跟她相亲的男人。
她刚想要解释,身旁徒然响起一阵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
她侧过头,先看到的是一个挺阔的胸膛,抬头,正好隔着雨水看到那对眼睛。
漆黑的桃花眼,盈了雨水,看谁都像含情脉脉。
伴随着男人的靠近,一股淡淡的清冽香味飘来,冲淡了春雨的黏糊感。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到了嘴边的解释被莘念咽了回去。她回头重新看向对面的男人,问:“有事?”
男人本来要发火了,看到她身边突然出现的许承泽,一时发怂。憋红了脸,最后憋出一句:“你这样不是诈骗吗?”
莘念眉头一紧。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想当然这么以为,看了眼男人旁边的小孩,反应过来什么,冷笑:“你不是也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我们一样吗,我是男人啊?”
莘念被恶心到了,要不是有小孩在场,她都要骂脏话。
她还在思索怎么回话,身旁传来一声哼笑。
笑声不高不低,却带着十足的轻蔑。
莘念疑惑回头,就看着许承泽下巴轻轻一点,一脸不羁:“是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不徐不缓的声音,却讽刺意味十足。
莘念:“……”
对面的男人气得面红耳赤,指着他道:“你……”
许承泽往前迈出半步,站到莘念前方,盛气凌人:“我什么?”
他身高腿长,那人被他一身气势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他身后的莘念,最后什么也没说,憋着一张通红的脸走了。
莘念眼看着男人走远,忍不住松气,只是一口气还未松完,又重新提起来——许承泽转过身来。
雨水砸在两个人的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音,莘念的心跳跟那声音一样乱。
她努力维持镇定,想说要不要说声谢谢,却像是被点了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平日里吵闹的禾小也今天格外的听话。整个空间有一瞬间,只有杂乱无章的雨水声和莘念的心跳声。
好久,最后还是许承泽打破宁静。
他问她:“离婚了?”
不知为何,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跟刚才那个人说话那样轻松,反而带着些微的哑。
莘念知道他误会了,但是她不想解释,只继续沉默看着他。
他没得到回话,却是一笑:“就这么怕我?”
莘念微微偏开头,好一会,才声若蚊蝇回了句:“我为什么要怕?”
明显的底气不足。
她真的开始怕他了。意识到这点,他的眼底不觉发沉,嘴角却依旧维持着浅浅的笑意。
他说:“是吗?”
没再继续深究,只是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什么时候对男人的品位变得这么差了?”
她握着雨伞的手不觉一紧,伞面一抖,几滴雨水溅落在他胸口。
他本来浑不在意,却在听到她后面那句话时,感觉雨水一路钻进皮肉,冻住了心头血。
她说:“我对男人的品位什么时候好过?”
男人的回话莘念并没有听到。她突然有些哀伤。
她早就过了假悲愁的年纪。可是只要碰到他,她那些细碎的感情还是会被轻而易举调动起来。
她望着前面站在雨水里的倾长男人,突然有些晃神。
这个被大雨泡发的世界,变得好虚幻,好不真实起来。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莘念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是高二开始的那个夏天,那时候舅舅因为赌博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高利贷,逃到不知道哪里去,作为公司法人的莘父被催债人盯上。为了母女两个人的安全,莘父让赵爱莲带着莘念从南方转学到了北方的一所高中。
彼时,莘念因为家庭的巨变,整个人变得不太爱说话,虽然偶尔也会因为同学们的打闹笑着,但也时常生出一股自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所名叫北城第一中学的学校,建校久远,外面围着一圈高高的红色砖墙,每到夏天时,墙上永远爬满各种各样的绿色植被,偶尔还能从中窥见一两朵红色或是黄色的小花。
沉默的莘念,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沿着墙根躲着太阳,一路飞奔到学校。
那是学生结束吃午饭回校的时间,莘念因为家住的远,又不会骑自行车,所以总是到的晚一些。
那个寻常不过的午后,莘念汗流浃背地在墙边快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
她回头,看到一个少年踩着一辆风火远远冲过来。
盛夏蝉鸣,烈日当空。少年白色的校服衬衣被风鼓起,露出下摆处一点精实的腹肌。他不紧不慢骑车,车速却相当快,不一会就从莘念身边掠过。
白色衬衣带起的风掀起墙上的绿叶和莘念灰色的裙摆,莘念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皂角的清香,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伙伴的一声口哨。
她瞬间脸红,不敢去看,又忍不住去窥。
她用余光看着他骑着风火在校门口一个漂亮的摆尾,接着长腿抵地,将车停下。他昂着头伸出手,冲着这边比了个鄙视的动作。
金色的阳光照着他一头碎发和那对写满嚣张的眼睛,神采奕奕,又格外张狂。
落后的男生们气喘吁吁骑着车一一从莘念身旁过去。
有人在抱怨:“去,老大,你是人类吗!”
“太快了,我他妈洪荒之力都用上了,愣是被甩了这么远!”
“变/态,吃伟/哥了吧!”
男生跨着风火,身体前倾,胳膊枕在车头,嘴角一扬,露出一抹坏笑:“就你这样,还用吃药?我随便两下干得你叫爸爸!”
一阵哄笑。
“干咧!”一声笑骂,先前说话的男生将车靠过去,又到,“来呀,干,你不干今天我还不依了!”
“滚你妈的!”对方一声调笑,一脚踹在后者车后轮上。
一行人说笑着半起身踩着车进了学校。
阳光带着斑驳的光圈在空中旋转,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又逐渐恢复。
莘念站在那里,直到叮铃的上课铃声从红墙里面传来,才如梦初醒,快步往学校跑去。
那少年干净的洗衣香犹在鼻前,一直到回到教室,坐下好久,还惹得她心跳无法平静。
一切似乎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又好像,是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那个冬天。
周末,莘念被同桌拉着去当地一座山上看‘双星伴月’。
那个晚上,金星,木星,月亮可以一同在夜空被看见,而且好巧不巧,正好组成一个笑脸。
已是十二月,寒风泠冽,山上的人却不少。
同桌是个特别活泼的人,莘念稍不注意就跟对方走散。
两个人在手机上约好了碰面的地址。莘念一边看天上的景,一边往目的地走。
冬日的夜空显出一股深邃高远的幽蓝,此时‘双星拌月’正好成型,两颗星子在上,弯弯的一盈月亮在下,像谁在幽蓝色的画布上,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山上的风没有停歇过,这是莘念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冷风吹得她一张小脸都僵硬。
她一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一边又忍不住拿出手机去拍天上的景。
手机的夜拍功能并不算好,镜头里全是模糊的噪点,她干脆打开了手机的摄影功能。
人声渐远,山里还未完全凋零的藤蔓植物里传来什么虫子的叫声。
夜晚的山上难免透着股阴森,莘念想着不要离人群太远,正要回头,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阵浅浅的笑。
她以为是什么山间鬼怪,吓了一跳,眼睛却下意识看过去。
就看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一个女生正贴在一个男生的胸口。
那男生双手操着口袋斜斜站着,微微仰着头,嘴里叼着根烟,眼睛浅浅阖着,就这样一脸散逸任由女生贴在他的胸口。
一下撞到人家的风月,不知为何,莘念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很快,那个女生就直起身子,语气娇嗔道:“没听到心跳声耶。”
男生含着烟咧嘴露出一点白牙,吊儿郎当道:“你当老子死人呢,没心跳?”
“讨厌,大晚上的,别讲鬼故事吓人家!”女生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他不躲,反而往前一步,将女生逼到大树下,低头沉声道:“我是鬼故事?”
那样子格外撩拨人。
女生的脸以可见的速度红下去。她偏着头:“哪……哪有,你这么好……好看的,就算是鬼故事,也是……”
“也是什么?”他故意使坏,非得逼她说下去。
那女生估计紧张的有点喘不过气了,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那……那也是《倩女幽魂》那种鬼故事……”
他似乎是被这个解释逗到了,嘴角一咧,笑着骂了一声,下一刻,却像是发现什么,侧过头看了过来。
女生被他突然的一脸冷意吓到,好一会才敢问:“怎么了?”
他盯着黑暗看了片刻,接着眉目苏展,回过头来,故意压低了声道:“有鬼。”
女生洋怒,垛着脚骂了他一声,让他别吓人,惹来他的一阵笑。
刻意憋着股坏劲的笑,听的人耳根发痒。
莘念逃走时,清楚听到了他那声有鬼。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因为心虚,只知道一路狂奔,直到好友跟她碰面,她才停下来。
那晚回家,她从手机里调出那段全是噪点的视频。本来想要删除,却在调到男生叼着烟仰头望着虚空的镜头时,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
年少的莘念,听很多的歌曲看很多小说,却说不出最爱哪一首哪一篇,有很多吃的都算可以吃,但也算不上最爱,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可以疯狂追一个明星。
但也是这样的她,似乎就在某个节点,学会了迷恋一个人的滋味。
那般小心翼翼,像是怀揣着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宝藏,生怕别人知晓,却又时常陷入自我的迷茫:这一切是真的吗?
但无论过去多久,她还是会感谢。
感谢那个张狂少年郎,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她漫漫无边的无聊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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