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艾伦想以一起去吃城里最地道的炸鱼薯条的理由将霍林约出来。

在吃完饭后，艾伦趁其不备，把蹭车的霍林载到了炸鱼薯条店附近的心理诊所。

霍林扒着车门死活不愿意出去：“我不去心理诊所！我没病！”

艾伦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法把霍林从车里拖出来。

他扶额劝道：

“霍林！你总是脾气阴晴不定，见血就狂躁，去诊所诊断一下又怎么了？”

“心理疾病没什么可耻的，就跟胃病和肺病一样普通，只要接受正规的心理咨询，你很快就会痊愈！”

霍林抗拒道：“我不去！”

他蜷缩在车后座最里面，神情恐惧，甚至有些战栗。

他之前在精神病院时期的恐怖旧忆，已经被彻底勾出。

艾伦打量着霍林的神情，忽然压低声音关切道：

“霍林，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已经去精神科就医过？”

霍林低着头，没说话。

艾伦一下子明白了，他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霍林还是一言不发。

艾伦换了一副面孔，他用有些无奈，充满担忧的口吻道：

“告诉我吧，霍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无法坐视你再这么消沉下去，只有知道你的病情，才能更好帮助你！

这句话让霍林闭紧的嘴有了松动的迹象。

很快，艾伦就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信息，“你被诊断为精神分裂？”

他有些惊讶，皱眉沉思。忽然，他伸手调整了一下耳边已松动的隐形蓝牙耳机。

又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我说，霍林，事情可能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你怎么可能是精I神I分I裂？好好看看自己，你那么聪明！”

“一个没受过系统教育的野路子，竟然能有这么出彩的编程技术！”

“我上周送了你一本电机工程学的课本，三天不到，我就看见你画了电路设计图，试着自己动手做电路板（电子产品配件之一）了！”

“说起来，那个电路板现在肯定能用了吧？假以时日，你肯定能独立设计计算机！”

“没准，独创一个新的计算机操作系统对你来说都不是难事！”

霍林：“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艾伦：“精神分裂患者的认知功能会大幅受损。”

“他们很迟钝，不能快速处理和加工信息，记忆能力、理解能力与逻辑推理能力极差，而你智商非常高……”

霍林听完，却只听进了前大半段话，立即被戳痛了心，他病情最严重时也会思考变得缓慢吃力。

心中刚刚生出的期盼奢望瞬息熄灭，霍林决定立马逃离这里。

恰好有出租车路过，他立即打开车门，跳下艾伦的车，一边招手喊司机，一边匆匆跑向出租车。

艾伦急了，大叫道：“等等！别走！”

“精I神I分I裂患者是神经发育性障碍，由于是先天器官萎缩，所以他们只有吃药，才能让人他们的智力保持在某方面的水平。”

“精神分裂症的特点是情感淡漠，无法读懂他人的表情，不理解他人大笑代表高兴，横眉代表愤怒。”

“而你的问题根本不是先天器官有异，平时特征就是发病时主要是抑郁情绪过重，就是躁狂情绪过重。”

“你的智力只在情绪裹挟时大幅度时上时下，当然是心境障碍啊！”

“只要你有正确的自我疾病认知，再学会情绪管理能力，你肯定很快就痊愈了！”

“若是所患的是双相（抑郁），却误鉴为精I神I分I裂，那么你无论治疗多久，都不会康复！”

霍林停下脚步，迟疑着回过头：“你说……什么叫心境障碍？”

*

霍林忐忑不安地坐在这家心理诊所中，等待着医生的审判，之前那个出租车司机已经被艾伦三言两语劝走了。

不多时，医生过来了。

来者是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女士，一身白大褂。

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尽管有做过保养，但岁月仍令她的皮肤变得有些松弛，她看起来年长而亲切。

她一见霍林，就笑了笑，道：“下午好，德洛华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我是莎拉，我的诊所主要诊治方向是心境障碍和青少年心理障碍。”

霍林闷闷道：“莎拉医生，下午好，你可以叫我霍林。”

医生如善从流道：“好，霍林。我带来了几份心理测试量表，你可以先做一下。”

“时间很长，你可以慢慢做，别着急。对了，这些题目尽可能不要乱填，我想看见你真实的想法，这有助于我判断病情。”

霍林拿起量表和纸笔。

总共三份测试表，一份主要测试基本的认知功能。

题目有连线、数字排序、计算题，还有一些测试记忆力和注意力的题目。

霍林对这份认知量表很不感冒。

但他还是皱着眉头拿起笔，老老实实把题目写完了，连线题中每一条线条都画得笔直漂亮。

第二份量表，则是许许多多的图片。

有一些是情绪图片。

比如微笑的女孩、哭泣的老人、咆哮的男人。

霍林需要填写出和图片对应的情绪词语，比如【快乐】、【悲伤】、【愤怒】。

另一些是情景图片。

比如人们围坐在一起吃生日蛋糕，又比如一群人正围着棺材哭泣。

霍林需要看图写话，写出这些情景图片所发生的对应事件。

第三份量表，则是评估躁狂和抑郁严重程度的。

问题诸如是否有自残、自杀倾向，是否经常对人产生攻击性行为。

霍林无精打采地做完了三份量表，全部提交给了莎拉医生。

莎拉简单翻阅了一下霍林做好的量表，紧接着轻轻叹息了一下。

霍林吓了一跳，慌道：“测试结果不好？”

莎拉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而已。测试结果已经出来了，你被误诊了。”

“你其实是双相情感障碍II型，主要症状是轻躁狂，重抑郁。”

“如果能用正确的治疗思路，也许你早就痊愈了。”

“真没想到，你和我的小儿子迪文年龄一样大！”

“当迪文无忧无虑地行走在学校中，在橄榄球场上与朋友打球之时，你却受尽折磨，不得不坐在我的诊所写量表。”

年长女性长者慈爱的话语令霍林忽然眼眶发酸。

尤其是莎拉提起小儿子迪文时，霍林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母亲。

在霍林还没记事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

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会不会也像莎拉医生一样温柔慈爱？

如果可以的话，谁愿意在狭小昏暗的异国出租屋里敲代码？

霍林也想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想要被母亲絮絮叨叨地关心，想要伤心了有人安慰。

当霍林因为想起他的母亲，情绪激动落泪时。

莎拉并未多言，只是给霍林递上纸巾，轻轻拍打霍林的肩膀。

当霍林走出悲伤情绪后，他羞赧极了，低声道：“我的反应太难看了！肯定让你见笑了。”

莎拉温和道：“没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对我多说说心事。”

“我能看得出，你因为过去一直非常痛苦。而你痛苦时，我的心也揪了起来，就像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一样了。”

霍林没领会莎拉医生的意思，伤感道：“您真是一位心肠柔软的人。”

“看到您，我就特别想我的妈妈，要是她还在世就好了。”

“我在异国，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回去给妈妈扫墓了。”

“今年祭日，说什么我都要混进家族墓园给妈妈扫墓。”

意图替身的上位莎拉医生有些无言，她还想说些什么，霍林便换了话题，询问道：

“莎拉医生，艾伦说精神分裂患者会思维迟钝缓慢，我发病时也会这样，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莎拉医生：“你说的思维迟钝缓慢其实包含在认知功能受损的症状中。”

“精I神I分I裂、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这三种疾病发作时，都会造成认知功能受损，其中精神分裂患者的认知功能受损最严重。”

霍林迟疑地看着莎拉医生，过了好一会，他鼓足勇气，试探着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很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一度有过幻觉和妄想。”

“最严重的时候，世界会蒙上一层血色，人们也变成鬼怪的模样，这么严重的症状，也会是双相情感障碍吗？”

莎拉医生解答道：“当然，幻觉和妄想是一种精神病性症状。”

“不仅精神分裂患者会产生幻觉和妄想。”

“一些重型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在病症急性期，心神崩溃之时，也会产生幻觉和妄想。”

她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事实上，目前的精神科疾病。”

除了器质性精神障碍，其他精神疾病都缺乏实验室客观指标。”

“通俗点说，如果有人患有脑病，例如脑外伤、癫痫、颅内肿瘤，产生了幻听、妄想、思维散漫、记忆力智力下降、人格改变、行为紊乱等症状。”

“这就是器质性精神障碍，大脑比之常人会萎缩一些，我们可以用拍脑部MRI的方式快速鉴别出来。”

“但其他的精神疾病，比如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焦虑症、强迫症……”

“但尽管知道这样更好，我们也目前没办法用仪器快速稳定普遍精确地区别鉴定，必须由精神医师通过经验人工诊断。”

“又因为当前心理学行业的制度规范不够有力，导致产生部分误诊率。”

“霍林，对于你过去不幸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霍林看看莎拉医生。

他听懂了莎拉医生的话语，按理来说，他应该为新的鉴定结果感到高兴。

但他却满心迟疑，觉得眼前的一切没什么真实感。

他这样倒霉到骨子里的人，也配有好运降临吗？

眼前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亦或是现实中产生了幻觉？

他用指甲使劲掐了掐掌心，有点痛，但还是无法区分现实、妄想和梦境。

陪诊的好友艾伦兴冲冲地从门后走出，他使劲拥抱了一下霍林，大笑道：

“莎拉医生在她专业领域中非常厉害，她的鉴定很具有权威性。”

“霍林，恭喜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等会记得请我吃晚饭！”

霍林从恍惚中醒来，又向莎拉医生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在精神病院时，每天要吃大剂量的精神分裂症药物，这种药物能够有效控制我的幻觉。”

“如果我不是精神分裂症，为什么□□神分裂的药物会有用？”

莎拉医生问清楚霍林所服用药物的名称后，回答道：

“双相患者的主要治疗方式是服用情感稳定剂药物，抑制体内过量的去甲肾上腺素（使人产生压力、烦躁和恐惧的激素）的浓度。”

“并且药物能促进血清素（使人感到平静安定的激素）和多巴胺（使人感到快乐的激素）的合成和分泌。”

“你之前吃的精神分裂药物也含有部分情感稳定剂的成分，所以可以通用使用，缓解你的病症。”

“唉，要是换我为你诊断开药的话，肯定会选择其他更对症、效果更好的药物。”

霍林点点头，表情却仍然恍惚如梦游一般。

从进门到现在，艾伦的表情一直非常兴奋，他和莎拉医生握了握手，招呼道：“莎拉医生，霍林之后的病情治疗就要靠你了！”

莎拉医生道：“艾伦，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霍林。”

她看了眼霍林，主动提议道：“霍林，再做一份情商问卷吧。”

“如果能大致知道你人际交往时的一些情况，可以方便我给你查漏补缺，建立更积极正面的人格。”

艾伦笑嘻嘻道：“再给霍林加一份测试智商的量表！我早就想知道他的智商水平了，他的思考速度怎么能这么快！”

霍林从回忆中抽离。

正是艾伦带他接受了正规的心理治疗之后，霍林才日益好转，不再被心境障碍影响耽搁日常生活。

在两年前，霍林情绪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少，基本没有发过脾气或者无心工作，莎拉医生说，他已经痊愈了，不需要再服用药物了。

但今天，他的双相情感障碍恐怕又复发了。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艾伦，艾伦为他费了那么多心血和时间，他却一朝回到从前。

但无论如何，霍林都渴望清偿恩罪，此生无憾。

一想到还有在意他、关心他的人们在等他，霍林的生之念便不断开始蔓延疯涨。

我为什么不能活下去？我偏偏要活！

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完成，我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在一个破破烂烂的仓库？

等我离开这个破仓库，我就去赎罪，弥补所有列车亡者的亲属！

我要开发追缉锁定歹徒的技术，让天下罪犯无处可逃，让列车事件不再重演！

心念依次爆发，霍林的心神也渐渐开始稳定。

当他再度看向绑匪们时，嘶嘶毒蛇模糊的幻声恢复成人声。

绑匪们也褪去黑红色的轮廓与熟悉凶恶的样貌，恢复回正常的模样。

“心理疾病没什么可耻的……”

“我可以战胜这些劫匪！我很快就会在这次袭击中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