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沈府里景致与往日截然不同,四周到处悬着白色的丧幡,还没燃尽得缺了口的香纸落了满地,门庭寥落,风一吹那些烛火就摇晃,映在墙上的影子开始乱撞。
堂前正中央赫然安置着灵柩。谢景云将棺盖掀了开,随即露出女子泡得发白的半张脸,顷刻浓重的腐烂的尸臭猛然迎面袭来。
“咦!”正面遭受暴击的居十方捏住鼻子,急忙退到谢景云文韫他们二人身后,“想人生前有多风光无限,死后也不过死尸一副,与路边那些冻死饿死的人,也没什么区别嘛。”
“你,你别说了……”文韫原瞥见眼前这副已经泡得不成人形的巨人观,还闻着这难以忍受的腐臭就觉着恶心想吐了,如今听了他说的话这感觉便更甚了。
谢景云则不动声色将棺盖合了回去,那浓重的腐臭瞬间便消了下去:“这具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啊?哦。”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对方问的是自己,居十方捏着鼻子说话鼻音很重,“我听说,嗯,好像是住在城西一户姓刘的人家发现的。他那妇人带着他们家那个儿才这么高的小女儿今早去河边洗衣服,那小孩子眼睛尖说远远的看见一团什么黑影在那河上浮动,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个死人,她们娘俩吓得直接魂也没有了连滚带爬跑回了家,这孩子如今每晚还做着噩梦呢。”
文韫闻言却蹙眉道:“但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沈姑娘是前日才失的踪吧。倘若她是失踪那日便出了事,到发现的时候都还不过两日的时间,但如今依眼前这具尸体表面的肿胀程度,还有这严重的腐烂情况,怎么看也不像是只在水里泡了三日的样子啊。”
院内忽然生起阵阴风,连着墙上的黑影都抖上了两抖。谢景云缄然凝伫在灵柩前,身侧离他最近的那盏素灯快要燃尽,他站在那里身影癯然如竹。
“你的意思是,”闻言沉默了许久的谢景云总算表了态道,“眼前这溺水死的另有其人,是吗。”
居十方诚恳发问:“那这人是谁啊?”
“……”
文韫有些无言以对:“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难道不是你说你在浔阳无人不知,无事不晓吗,现在应该是你告诉我们这人是谁吧?你在浔阳没见过她吗?”
“哎呀,”方才那牛皮吹得确实有些过分,见被戳穿的居十方心虚地打哈哈道,“这脸如今都被泡成这样了,现在就是叫她亲娘过来,怕也认不出来了吧。”
看见文韫绕过他蹙眉正要再去掀前面的棺盖,他倒是很有眼见急忙让了位。随即他又道:“喏,你看,这不是连沈府自家的人都没认出来吗,还给自个儿府里领回来了具无名女尸,多晦气呀你说是不是,李兄?”
他这句李兄倒是叫得亲近,而说着这话时已经顺势又将手自然搭在了谢景云的肩。人还没认识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自顾自熟络地同对方称兄道弟起来了。而倒是谢景云的态度相较于他就显得冷淡许多。
他没有理会只是对文韫道:“还能看出什么吗。”
文韫摇头道:“这具尸体如今腐烂得太严重了,已经被泡得不成人形了。这身上我也暂时找不到什么能有代表性的东西,应是沈府的人在这之前便已经将那些要紧的东西收了起来,现在就想要确定她的身份实在有点困难。”
居十方见状笑嘻嘻将那棺盖合了回去:“既然二位已经确定眼前这死的人与我们要找的那位沈二姑娘没有瓜葛,没想到他们沈府的人居然能将自家小姐都认了错,那我们就还是别给自己找虐闻这尸臭味了……”
纵然文韫也不愿再直视眼前这腐烂得发臭的画面,但她还是皱着眉出手制止了对方道:“虽说此人与我们要查的案子无关,但这也是条人命。她是失足落的水,还是她是受人陷害,被有心人推入了水里?为何尸体都被打捞上来一天了,而她真正的家人却没有来找她?”
“浔阳这几日有哪户人家无端少了人,你知道吗。”谢景云忽然对居十方道。
在得知眼前棺椁里躺着并非他要找的沈二姑娘,居十方的心思已然就不在这副尸身上面了:“少人?哦,我们浔阳天天少人。那些失踪的人口,家里的那群阿婆娘子每日全跑去县府门口,闹得那县衙都不敢出门。还好那伙匪徒对我这穷鬼道士没什么想法,我要真也人没了,还没人给我报官呢。”
“论死因的话,应该就是溺水而导致的缺氧窒息最后死亡。然后又在这河上浮了几日浮到城西,最后被那位刘娘子还有她家那小姑娘发现。而这被发现的时间,又恰好是沈二小姐出事的这段时间,但却迟迟不见有其他人家出面认领,因此纵然沈府再不愿,但迫于流言,最后也还是不得已只能接受了自家小姐可能已经命丧黄泉的事实?”文韫若有所思推测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沈府里的人都对此事避而不谈,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贴出悬赏令要捉拿李兄了……哦,是画像上那长得酷似李兄的人。”居十方意识到方才嘴快说错了话,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身旁的谢景云。
谢景云只是回应文韫道:“只是推测,但无凭据。像沈府这类在当地有名有姓的人家,看重的便是他这府邸的脸面,而他家女儿既又与别家定了婚约,除非是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会因为无人认领便将这随便打捞上来副身份不明还看不清脸的浮尸,如此轻易就认了过去。除非是她身上有什么能确定她就是沈二姑娘的东西,又或者是,”他顿了顿随后才道,“你当真确定不是本人?”
文韫蹙紧了眉。她盯着谢景云看没有回应似是在等着他收回他那句质疑,但看谢景云沉了默显然没有下文。文韫毅然决然走上了前,随即便将手往棺椁里的人伸了下去。
“哇,你做什么!”
居十方被吓到了正要制止,但见文韫已经握住了死者的手腕,覆着腐烂得发臭的血肉,她却面色不改道:“我摸过她的骨,人骨浸在水里通常体积与重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沈姑娘的手骨要比此人更细一些。而且,长时间泡在水里的骨头要更脆得多。”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她手下咔嚓一声似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她松了手,那死者的手腕旋即滑落回了棺椁,软绵绵地伏在旁边。
居十方看得目瞪口呆,他看了眼文韫,随后又看了眼对面的谢景云,张了张口愣是说不出句话。
“什么人在那里?”
文韫循声蹙眉抬头去看,远处的廊道露了点微弱的灯火还在晃动,是有人提着灯笼谨慎地正朝他们这一方向走了过来。
居十方倏忽紧张了起来,他急忙将文韫拉走,又将捏着鼻子那恶心的棺盖推了回去:“我们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谢景云道:“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他们藏在供桌后面。
“咦,这是之前在沈姑娘身边服侍的那位丫鬟。”供桌里面的空间狭小,文韫悄悄探出了个脑袋,透着昏暗的烛火她有些吃力但还是认出了来人。
居十方闻言自然也闲不住心,好奇地也探出了个脑袋来看:“什么意思?她就是那个凶手?那我出去把她抓起来给那沈老爷交差!”
被吓到了的文韫急忙将他拽了回来:“……你是真贪那百两黄金啊。”她对身后的谢景云道,“当初就是她,还有她身旁另一位丫鬟,把我从回春堂里推去她们沈府给那沈姑娘看的病。”
被捂了嘴的居十方听了好半天没听懂,那双眼睛咕噜咕噜在转,似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哦,哦!原来你就是那位,沈裴两家这几天抓疯了的医师!你竟是女儿身?哈,这么说来也难怪他们在满城没日没夜通缉了个遍,愣是找不出你的半点下落。”
文韫立马警惕躲到了谢景云的身后:“你又想做什么?抓了这么一大圈回来,发现该抓的其实是我?”
居十方瞟了眼她身前的谢景云,忽然摇头却笑道:“学医的女子很少见。现在坊间都传你是个妖怪,还是个会医术的妖怪。”
“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来着?”那丫鬟走近了却发现没人,她提着灯笼,夜里的风有些大,吹得那灯笼里的烛火晃得厉害,连着她身后的影子也晃得厉害。
她的脚步声似往他们所在的供桌靠近。
“是猫吗?”
文韫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忽然才反应过来这场景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她迟疑地抬头看了眼前面的谢景云,而此刻他侧对着她,蒙着眼的白纱飘带垂在他的肩上,他们近在咫尺距离,她发现他的肩上落了灰,应是方才藏身的时候蹭到供桌上燃尽了的香土了。
于是她想,
以前蹭过吗。
“喵——喵——”
突然听见猫叫的声音。
文韫被拉回了思绪。
那人停住了脚步。
“原来是猫。”
“你还擅口技?”文韫吃惊道。
“一般,一般。”居十方难得谦虚也低声道,“混在这世道的,技多不压身么,关键时候,喏,这不就成了救命的家伙……”
“先别说话。”谢景云忽然示意他们安静些。他们这时才发现那位丫鬟此时并没有走远,而是还提着灯笼站在棺椁前。
缓慢撤回了个脑袋的居十方提出疑惑道:“说来还真是奇怪,堂堂一府千金,就算死了的尸体是假的,但夜间居然没人守灵,来了人也还只是个丫鬟,就这么放着让我们动来动去的?”
“李筠。”文韫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拉了拉前面谢景云的衣袖道,“我们之前推测这位沈姑娘的失踪史无前例,但有没有可能其实早在这位沈姑娘之前,就已经有发生过女子失踪的事例了,只是因为少数,然后又被这男子的风头盖了过去,因此……”
蹲麻了的居十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蹲着:“你们难道觉得,这沈二小姐失踪,与我们浔阳这几日发生的失踪案有关?”
“这案也离奇得厉害,原先最开始的时候,县衙还是立马派了人去调查的,后来查了几日实在无果,便不了了之了。”居十方道,“他们还查过这些失踪人口之间的关系网,但发现他们有住在城西,也有住在城东的,彼此都没什么交集,更别说有什么利益纠葛,还是有什么血海深仇。这凶手全然就是凭自己喜好,可能平日上街溜达的时候和谁看对了眼,就将人家顺手拐了过去吧?”
他这案子讲得确实离奇,文韫倒是听进去了:“怎会如此?既然没有明确的动机,那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那人要拐这么多壮汉做什么?”
“确实奇怪。”谢景云忽然道。
难得见谢景云也会出声肯定自己,居十方似忽然打了鸡血般人活了过来:“是吧,竟然连李兄也觉得奇怪,那定然是桩悬案啊!”
“我说这灵堂。”谢景云话说得轻飘飘却一剑封了居十方的喉,“这偌大的沈府,既是灵堂这么重要的地方,又怎么会没有人照看。”
居十方:“……”
居十方诚恳对文韫贴耳道:“他除了眼睛瞎,还有其他什么毛病吗?”
文韫:“……”
“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起码灵堂这点也是你提起的。……”
忽然听见外面有谁啜泣的声音:
“小姐,是我对不住你……”
文韫倏忽停住了话。他们互相对了眼神。文韫唤了声李筠,他点了头说他在听。她提着灯笼跪在棺椁前,身影背对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文韫看不见。
“希望你九泉之下,”
“千万不要怨我。”
我的天啊!
文韫与居十方面面相觑。
真给他们蹲到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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