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对峙

“看他们俩站在一块倒是有意思,一位风光霁月陌上公子,而这另一位又属桀骜无羁风流纨绔,怎么看都觉着违和。依咱们博学多识的文神医所见,又该当如何看?”

“还能怎么看?自然是用眼睛看了。”文韫没好气拿开居十方搭在自己肩处的手,“你怎么又跟来了,就在那锦绣坊前卜你的卦养家糊口岂不正好,怎么什么热闹你也要来凑?”

居十方闻言痛心疾首指着文韫道:“你,你这小娘子怎么能忘恩负义到这地步?想当初有求于人时承诺的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如今又用不着人时就将人家抛至一旁始乱终弃,有你这么见利弃义的人吗?”

短短几句话就被接二连三扣了数项罪名的文韫被指责得有些心虚:“哪有那么夸张……好吧,那你就留下吧,但你等会儿可别捣乱,尤其管住你这张嘴,万不要给我乱说话。”

“你们既指名道姓要人家找出害死你们这宝贵女儿的真凶,如今却又不给人看究竟是如何个被害法,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伯父。”

裴珏持扇胸前,好整以暇看着他们。沈府灵堂前此刻聚集了人,沈老爷和沈夫人面色严肃站在他们对面,身后还跟着丫鬟、家丁。

“姑爷说笑了,”沈夫人身边的玉娘察言观色先开了口,“二姑娘是女儿家,虽与姑爷定了亲但尚未入门,哪能是外人说要看便给看了,这传出去恐怕会影响姑娘的名节。”

沈老爷颔首,叹了口气道:“是了,玉娘说的对。小珏,别闹了,我知你心里也悲痛难忍,我与你伯母竭力为给沉儿留这最后的体面入土为安,你也要多体谅我们几分。”

“唉,”看沈夫人绞着帕子拭泪,悲痛欲绝似要昏倒过去,沈老爷搀着她面露心疼,后面抱着胳膊看戏的居十方对文韫低声道,“你们怎么想着将这么棘手的人物招来了。”

文韫指了指裴珏旁边的谢景云:“他说要找个有关系有人脉能撬开这沈府门的人,我们初来乍到,在浔阳认识的人不多,喏,能想到的,有这通天本领的,也就只有他裴珏了。”

居十方闻言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方才才去的锦绣坊。那你们又是怎么说服的?这位主可不见得是个古道心肠的人。”

文韫却摇头道:“不知道,说帮就帮了,倒是比以前要好说话。但这毕竟也是他未婚妻吧,人平白无故死了,总要来讨个说法吧。”

忽听裴珏一声嗤笑:“时至今日,人都死了,还顾什么名节?我看这不是为着什么姑娘家的名节,而是为你们沈府的名节吧。”

此话一出,便是连躲在后面看戏的居十方也倒吸了口冷气:“……这裴珏,果然胆大妄为,口无遮拦,句句话里往人心头剜!”

文韫则注意到沈老爷脸色此刻变得有些难看:“这沈老爷平日里那么个温文儒雅的人,被这后宅之事牵连当真是受罪了。”

“沈老爷,”谢景云终于出来打了圆场。他镇定对沈老爷拱手作揖,随后又对沈夫人行了一礼,“沈夫人。晚辈与晚辈这位朋友并非浔阳人士,与贵府素无利益纠纷,二位大可不必对我们设防。”

“沈老爷之前既然指令我于七日时间内查明真相,想必也是对令爱的死心有存疑。”他处变不惊道,“倘若其中当真有人作梗,又只因大人今日这一阻,而脱身逍遥在外,于令爱而言,又如何能入土为安?”

“李兄这面子工程确实很有一套,说得我都有些动摇了。”居十方对文韫窃窃私语道,“这么对比起来,还是李兄厉害许多。”

文韫正要说话,忽然这时听见身前谢景云唤她,急忙心虚又将头转了回来:“来了。”

她走上前去。落了单的居十方见状于是也紧随其后。而旁边的裴珏摇着折扇漫不经心打量了眼他:“这位兄台面生得很。”

文韫回头,意识到对方是在说居十方,便脱口而出:“哦,这我朋友。”

谢景云微不可察蹙眉,但没说话。

文韫将棺材盖推了开,随后恶心的尸臭顷刻从眼前这方棺材里涌了出来,但这回居十方倒是吸取了教训,及时跑到了上风口的位置。

但其他人倒是遭了殃。沈老爷则被家丁们护送着远离棺材,沈夫人掩着玉帕连连后退差点被绊倒,好在身后的玉娘急忙上前扶住她。

那日夜里天黑又做贼心虚,因此看得不仔细,但如今天是亮着的,文韫只消一眼便发现这具尸体的不对劲之处。

她掏出褡裢里的针囊,拈起其中一枚银针,随后探入此人口中。

“尸体虽颜面肿大,肤色青黑,但两手却不蜷曲,指间也无水草、泥沙等异物,尸斑颜色偏深,这些都不是溺水而亡的死状,倒更像是被人杀害后沉尸于河底才会显露的症状。”

沈夫人闻言被吓得脸都发了白:“沉……沉尸?老,老爷……”

他们沈家在南陵浔阳远近贵为翰墨门庭,贯以诗书礼乐为家教,极注重谈吐得体循礼,而如今溺亡沉尸这等粗鄙、不堪入流的字眼被搬到这台面上,难免觉得尴尬难堪。

沈老爷虽也怕但还是将手搭在夫人手上以示安慰,他拧紧眉看向裴珏,出言想要劝阻:“小珏,你这位朋友她……”

“伯父,”裴珏眼含笑意,徐徐打断对方要说的话,“既然都已经开始了,如今又说不让做了,那多没意思。”

文韫原还以为是自己露了馅。她今日穿回了原身女儿家的打扮,沈府里的人好像没认出她就是那日被他们请来府里问诊的那位大夫。

居十方环视了眼四周,低声对文韫谢景云他们道:“这沈府里的人如今都在这院里,倒唯独不见他家那位大小姐。”

“你很感兴趣?”居十方回头以为说话的是谢景云,没想到却是裴珏。

这时文韫正好将银针从尸体的口中取出,只见那根银针已经变成了黑色:“中毒了。”

“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吗。”谢景云淡道。

还绞着玉帕拭泪的沈夫人突然被点名,脸色微不可察一僵,随即很快作惊讶、不解之状:“我?我要说什么?”

谢景云不急回应。此时忽然看灵堂外面走进一人,众人回头看见来人却是脸色各异。居十方急忙将脸遮了起来,裴珏叫身边的小厮疏散走了院里多余的人。

“碧云?”沈夫人吃惊之余忽然又似想通了旋即了然一笑,随后将那假意拭泪的玉帕拿了开,“你个死丫头,昨晚能叫你侥幸逃过一劫,算你走运了。”

沈老爷似察觉到事态发展得急转直下,疑惑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枕边人,平日里那张熟悉的脸如今竟然变得陌生起来。

碧云没敢言语,只是战战兢兢走上前来,眼睛盯着地上没有抬头,玉娘喝住她:“碧云,过往夫人待你不薄……”

沈夫人出言制止了她:“想必他们几个都已经知道了,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与不说,说的多,或是说的少,又能如何。”

“你们想要什么?”她睨着眼高傲看着他们,“五百两。”她轻抬玉手徐徐指向碧云,“我要这消息和人,今日不出此门。”

碧云吓得腿软急忙跪倒在地。忽然却听哪里传来阵鼓掌声。原来是在看戏的裴珏。

他端着笑合扇持于手中:“伯母出手真是阔绰!但这五百两,总该不会又是我那软心肠的爹给的吧。”

沈老爷听出了端倪,难以置信颤抖着身子指着身旁人,竟然半天说不出句话:“你,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没想到你如此蛇蝎心肠!你要明儿今后如何看待你这亲生母亲!”

紧随沈夫人身旁的玉娘闻言急道:“老爷,夫人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姑娘啊!”

而沈夫人冷漠看他,直到听到最后那句话时表情才有了松动,但这松动看着却不是愧疚,也不是痛苦,而是哀默大过心死的妥协。

“二位也不必急于问责,眼前这真正致死的毒应该并非令正所为。”文韫此时将变黑了的银针展示给在场的人看,“这毒的毒性可比令爱身上的落回散要狠得多。”

她继续又道:“我现在能确认的有两点。她是被人毒害后再抛尸河里的,而非溺水身亡。依这具尸体的肿胀程度,令爱应该已经在河里泡着起码有三日及以上的时间了。”

沈老爷闻言蹙眉:“三日?”

“沈老爷是不是也觉着时间对不上?”文韫胜券在握走上前道,“那日二姑娘还因着身子虚弱昏倒在老爷与夫人面前,到第二日夜里就成了眼前这具没了呼吸的巨人观浮尸……”

玉娘此时质疑起她道:“你又是怎么知晓二姑娘昏倒一事?我们只请了大夫,是为二姑娘调养身子,你这消息又从何而来?”

还能从何而来?她们当初请的那位大夫,就是文韫她本人。她们亲口告诉她的,如今倒又亲口问起她这件事情她又如何知晓。

“这位嬷嬷,”见再问下去,文大夫这马甲都快要捂不住了,居十方及时终止了这场猜疑,“这件事好像并不重要吧。”

玉娘拧紧眉闭口不言,但很快便将目光移向碧云,狠狠瞪了她一眼,以为是这叛徒又多说的这一嘴。碧云被吓得又将头低了下去。

“那依你的意思是,眼前这副棺材里躺的人,”这出戏看到现在,裴珏竟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不是我那未婚妻?”

谢景云道:“这便要问夫人了。”沉默不轻易言语的谢景云一开口便是封喉见血,“夫人那招偷梁换柱,又将二姑娘藏在了哪里?”

那日她为瞒天过海,将虚弱的二姑娘换成大姑娘,为的就是诊出个无事相安的脉象,以掩盖她多年恶行,避免引起沈老爷的猜忌。

“我没想让她死。”

相较于方才无论是故意装出来的害怕,亦或是罪行被揭露时的恶相,被自己官人指责蛇蝎心肠的哀莫,沈夫人此刻表现得却是出奇的从容平静,甚至还能从她的眼底看出丝坚决。

“我不过是叫人将她关进了柴房,忘记放她出来了,后面她就不见了而已。怎么说她都是沈家的女儿,她死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居十方闻言倒还真幻想了起来:“沈家主母毒杀亲生女儿……这传闻倒是劲爆!够浔阳茶楼闲客说一个半月的了。”

气氛如今都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而他这句没正形的话一出随即碎了七零八落。好在居十方说得并不大声,对面的人应该没听见,要是听见了这脸色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文韫没好气拿手肘怼了怼他,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管好自己的嘴别乱说话:“你要不然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这提议倒正中他的下怀:“我确实想出去。这满屋子都是这恶心的尸臭,你们居然能忍受到现在?我不行了,我要出去喘口气。”

话罢居十方便溜烟似的出了灵堂。

沈老爷蹙眉对文韫道:“仅凭尸体肿胀程度,未必能说明什么。你既认为她不是沉儿,那我们又怎么会在她身上发现沉儿的东西?”

随后他看向裴珏,道:“小珏,当时你们裴家的人也在场,还是他们先发现的那把长命锁。我们又怎么可能会认错自家女儿呢?”

沈老爷原就生得张白皮书生相,上了年纪这身上的书卷气便更甚之,说起话来也是眉尖微蹙,语态平缓而温和,从他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雕琢似的。

分明是她先提出的异议,但看着眼前这么位儒雅长者,文韫这心里反倒也有些动摇了。

“我这里确实也有个疑惑,”裴珏忽然道,“倒不是这人究竟是不是本人。照你方才的说法,她既然早就被扔进这河里漂着了,又如何过了两三日才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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