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被人从内部打开。

紧接着，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高挺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男人浑身被蓝色包裹着，但通过口罩上方的清隽眉眼，还是能一眼辨认出对方是谁。

听到响动，门外等候的四人不约而同地冲上前。

沈蓉珊捏着双手，张了张口，想问点什么，又生怕得到相反的结果。

苏天明也是神色紧绷。

这一刻，空气仿若凝固住。

季俞笙垂眸，目光轻轻地扫过在场几人，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极为郑重地宣布：“苏职的手术非常成功！”

男人低沉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闷。

但咬字却十分地清晰。

如果此刻有人足够心细的话，还能从那平稳声线里捕捉到微微的颤意。

以及半掩在口罩下……被汗水洇湿的鬓角。

听到这个结果，沈蓉珊的精神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瞬间哭了出来。

好在季俞笙同苏天明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扶住。

许佳禾和苏驭反应慢了半拍。

见状，都不由地松了口气。

许佳禾吸了吸鼻子，正想过去问问苏职什么时候能出来。

谁知下一秒，肩膀处传来一道重量。

偏头看去，就见将胳膊轻轻搭在她肩上的男生，正弯腰低着脑袋，像在努力平复着什么。

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许佳禾了然一笑，不再动作，任由苏驭靠着。

“好了好了，我们糯糯没事了。”饶是在商界了混迹半辈子的苏天明，此时也忍不住热了眼眶，慢慢抚着妻子的背，安抚道：“不哭了，糯糯出来该担心了。”

听到这话，沈蓉珊的眼泪才勉强止住。

“叔叔阿姨，苏职待会儿从手术室出来后，需要先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两天。”

季俞笙将人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秉承着医生的职业操守，继续温声叮嘱：“如果没有其他并发症，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好好好。”夫妻两人连连应着。

苏天明收拾好情绪，率先反应过来，望向面前的年轻男人，点头致意：“季医生，辛苦了。”

季俞笙微微摇了摇头，只淡声说：“没有，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太阳不知不觉中西沉，缓缓靠近这座城市的最高点。金色的夕阳光线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窗洒满走廊，整个空间被照得通透明亮，显得无比绮丽灿烂。

——仿佛某种重生的宣告。

不多时，苏职被医护人员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因为整场手术持续了近九个小时，对身体消耗较大，她的嘴唇早已没什么血色。那双灵动俏皮的双眸此刻恬静地闭着，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个温柔沉睡的睡美人。

如果不是看见氧气面罩上，那层随着呼吸留下的薄薄雾气，以及透过落地窗落在她脸庞上的金色阳光。

真的会让人觉得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

看着这样了无生气的苏职，沈蓉珊简直心如刀割，刚稍稍收住的眼泪再次往下掉。

她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更怕自己一不小心伤了她。而且苏职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呼吸器，几乎令人无处下手。

因为后续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季俞笙一时半会儿无法抽身陪同苏职去ICU。

他摘下口罩，立在原地，静静望着那抹白色推床消失在电梯拐角处。垂放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又很快松开。

其余手术人员陆续换好衣服从身后的手术室里出来。

面对自己爱徒的颔首致谢，周主任离开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季俞笙的肩膀，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又像什么都说了。

后者点点头。

脸上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等所有人都离开，季俞笙的目光失神地落在空气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电梯拐角传来一道匆忙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来人是杜思航。

杜思航本来今天轮休，但因为临时帮一个同事代班，所以交接完工作立刻马不停蹄地找了过来。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就算没有季俞笙，他和苏职也算是半个朋友。

于情于理都该过来瞧瞧。

但很显然——

手术似乎已经结束了。

杜思航急急刹住脚步，边喘气，边探头越过季俞笙往手术室看去：“欸，手术结果怎么样了？”

注意到男人紧绷的下颌线，他心里一时有些没底，小心翼翼地问：“苏职她没……没事吧？”

像是听到了这话里的某个名字。

季俞笙稍稍收回神，极为缓慢地点了下头：“手术很成功。”

“……”闻言，杜思航顿时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哥们儿，你吓死我了。那还杵在这儿干啥，走啊！”

杜思航火急火燎地跑出一小段距离后，却没听到身后的响动。

他停下步伐，扭头望去，就见季俞笙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站在原地未动。在偌大空旷的走廊里，莫名显得有些落寂。

似是终于察觉到不对，杜思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怎么了兄弟？”他伸手搭上季俞笙的肩膀，而后重重地拍了下。也许是从小长大的默契，过了片刻，杜思航安慰般地轻声说了句：

“……她没事了。”

“……”

这短短四个字，仿佛某种尘埃落定的宣判。

将久久屹立不动的男人心底那根几乎快要崩断的弦，刹那间松绑了。

这一瞬，所有压抑的情绪如潮水般扑涌上来。季俞笙的喉结滚了滚，从方才起一直垂放在身侧的手背青筋尽显。

他缓缓走到走廊墙边，一只小臂横在墙上，垂头靠了上去。

像在寻找某种支点。

其实整场手术并非一直顺利，中途大家在苏职的心脏内部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出血点，同时伴随着心律失常。

好在发现和补救措施及时到位。

尽管强迫着自己不去看苏职的脸，但当问题解决后，季俞笙抬眸，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苏职好似被洗涤过的泛白唇色上时，心房还是不受控地一颤。

他的脑海中倏然浮现出姑姑离开前的模样，这两个极为相似的场景几乎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好在他手术经历还算丰富，很快稳住心神。

但季俞笙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被一股力量紧紧揪着，不敢松懈分毫。

当缝合完伤口，看着仪器上的各项数据趋于稳定，周主任宣布手术成功时，他没有实感；

当他走出手术室，告知门外的几人手术成功时，他依旧没有实感。

所有的行为举止……

似乎都依赖着大脑本能来完成。

直至看着苏职在众人的簇拥下被带离，他的心脏才堪堪裂出一条缝隙。

但也仅够喘息。

可刚刚杜思航的那句“她没事了”，好似一道利刃，将那股无形的力量彻底击碎，极度紧绷不安的心脏瞬间重重落回了实处。

……她没事了。

苏职没事了。

历史没有重演。

这次，他留住了他的太阳。

……

见此情形，杜思航微微一愣。

两人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能力也算出众。

不同的是，他是后天努力型，而季俞笙纯属天生脑袋瓜子聪明，从小到大拿过的各项奖项和证书数不胜数，说一句“天之骄子”都不为过。

或许是习惯了如此优秀的自己，亦或是所有的事情都稳操胜券，季俞笙一直以来给人的情绪都淡淡的。

换句话来说，沉着、冷静、理智。

极少出现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

除了儿时打闹，杜思航必须承认，这是他自十二岁之后，第一次见季俞笙有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外泄。

这不免令他有些恍然。

瞥见白色墙壁上那只渐渐收拢成拳的手掌，杜思航叹息了声，抬脚走上前。

不知是今天的晚霞太过绮丽不真实，还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刚略有靠近，他便听到一串隐忍克制的哽咽声从前方传出。

这声音极度沉闷、嘶哑。

像是压抑到了极点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印象里一贯身形挺阔的男人此刻低垂着头，一只长腿微屈，稍稍躬身，少见地呼吸沉重。

任谁看路过看见，也只会觉得医生在靠墙休息。

闻声，杜思航的脚步顿了顿。

饶是他这般伶牙俐齿的人，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清楚，季俞笙这个时候需要发泄。

良久，杜思航伸出手，轻拍了两下季俞笙挺阔耸立的肩膀，缓声道——

“走吧，去看看她。”

-

原定大家会一起对苏职的手术进行复盘总结，不过周主任有意给季俞笙腾出时间去看苏职，特意将这场复盘会往后推迟了几个小时。

但重症监护室每天的探视次数有限。

季俞笙默认地将机会留给了苏职的家人和朋友。他换回白大褂，拒绝了杜思航同行的提议，步履迂缓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将自己摔进办公桌后方的椅子里，抬腕捏了捏眉心。

一闭眼，脑海里全是苏职的脸。有她日常调皮的明媚笑颜，有她坦露心迹的认真蹙眉，有她手术前夜努力藏起的眼泪，当然也有……

她在手术台上的沉静和脆弱。

夕阳渐渐没入城市高楼。

橙红色的日落余晖慷慨地照入没开灯的办公室，门外的鼓噪声忽远忽，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一瞬间，巨大的虚无从四面八方朝着季俞笙袭来。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

哪怕一眼也好。

上天仿佛能窥听到他的心声，下一刻，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听到动静，季俞笙迅速拢回思绪，掀眼望去，就见苏驭大步跑了进来：“——姐夫！”

听到这个称呼，季俞笙微不可察地怔了两秒。

随即心下一紧，立刻从椅子上起身，沉声问：“是不是苏职……”

“不是不是，我姐没事儿！”苏驭连忙摆手，表明来意：“是监护室那边通知可以进去探视了，爸妈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儿。”

原来是沈蓉珊和苏天明商量过后，觉得两人好歹在去监护室的路上好好看过女儿，更明白作为另一半的季俞笙此时有多煎熬。

于是决定将这次进去的机会留给他。

闻言，季俞笙眸光微顿。

旋即一抹暖意逐渐在眼底蔓延开来，宛若初春时分，万物冰雪消融的黑夜。

……

ICU门外。

沈蓉珊在许佳禾的陪伴下，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苏天明由于公司有些文件需要他亲自过目签字，临时离开了医院。

见到沈蓉珊，季俞笙略一颔首，其中感谢的意思不言而喻。

前者点点头，忍不住偏过头拭泪。

季俞笙熟练地跟随值班护士去往更衣室换隔离服。身为主治医生，经手的重症患者不计其数，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但他还是头一次以“家属”的身份进来。

两者心境截然不同。

穿过防护门，进到监护室。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病床上那抹沉静纤弱的身影，准确无误地钻入男人的眼帘。

季俞笙眸色微暗，心口蓦然刺痛一瞬。

他抬腿上前，缓缓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极为轻缓地、一刻不离地落在苏职身上。

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她吵醒。

几个小时过去，她的脸色已经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两方唇瓣也多了些许红润。相比刚出手术室那会儿，整个人终于稍稍有了点生气。

平日连睡觉都不老实要踢被子的人儿，现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堆冰冷的仪器和输液管之中，乖巧得不像话。

巴掌大的脸蛋被氧气罩占据大半，呼吸却极为清浅。

几乎快被本就不大的仪器声音覆盖。

季俞笙低睫。

视线轻轻描摹着苏职静默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前的男人忽地扯唇，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只是下一秒，这笑声里便染上了其他意味不明的浓重情绪。

医用口罩下的唇线渐渐拉直。

……隐约带了颤意。

季俞笙喉结上下滚动，快速敛下眸子，勉强克制住某种呼之欲出的滚烫。

片刻，他再度抬眼。

盯着病床上的女孩子看了许久许久。

气氛安静。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仪器和药水规律交织的滴答声。

离开之前，季俞笙动作无比温柔地牵过苏职没打输液的那只手，而后低下头，隔着厚厚的口罩，在她的手背上缓缓印下一吻。

“……睡吧。”

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近乎呢喃——

“只要你记得醒过来就好。”

想在你身边

不管有没有明天

所有守候只换与你相爱的季节

——《拉过勾的》陆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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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Overflowing with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