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那天的事情之后，鹿乔能明显察觉到对方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有时是在苏职的病房里碰上，有时是在走廊上偶遇。

有时还会在食堂撞见。

大多数时候，鹿乔都会选择假装没看到，直接无视。但也不排除两人视线不小心对上，她碍于苏职的面子，轻轻点下头算作打招呼。

渐渐地，她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苏驭。

这天上午，鹿乔准备好药水，正要给一个五岁的小胖墩扎吊瓶。

刚涂完碘伏，面前的小胖墩忽然轻轻托住她的手，稚声稚气地开始表白：“姐姐，我好喜欢你呀！”

“……”

鹿乔弯了弯唇，没什么感情地回应：“嗯嗯，姐姐也喜欢你。”

“那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吗？”小胖墩扑闪着大眼睛，一脸真诚地问。

鹿乔摇摇手指：“不可以哦。”

“为什么？”可能平时很少被人拒绝，小胖墩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呀？”

鹿乔轻笑一声，用食指戳了戳他凸出来的小肚腩，半开玩笑地答道：“因为姐姐不喜欢有啤酒肚的男人哦。”

“……”

听到这话，小胖墩抬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小“啤酒肚”，陷入沉思。

鹿乔见他注意力被转移，重新拉过那只肉乎乎的胳膊。银色针头还未扎进皮肤，小胖墩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叫停了她的动作：“姐姐……”

“好啦，”鹿乔不想再浪费时间，出声打断了对面又一波甜言蜜语的攻势，保证道：“姐姐会很温柔的，放心！”

“……”

许是被人戳穿了小心思，小胖墩红了红脸，没再说话。

鹿乔唇角上扬，开始低头确认血管的位置。

倏尔，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闻声看去，就见苏驭正双臂环抱，松散随意地倚靠在走廊墙上，嘴边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鹿乔眼睫一顿，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对小胖墩指了指苏驭的方向，用三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小朋友，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吗？”

小胖墩：“？”

没等他开口，鹿乔重新看向神态慵懒的某人，一本正经地科普道：“这个就叫‘变态’‘跟踪狂’。”

“……”

小胖墩这个年纪听不懂的话，苏驭听懂了。

看着鹿乔一气呵成地扎完针、贴好胶布，然后从护士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小胖墩，起身要走，苏驭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我不是跟踪狂。”他想了想，忍不住解释：“当然，我也不是变态。”

鹿乔：“……”

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鹿乔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我还在工作，请问你有事儿吗？”

“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正式向你道歉。”苏驭跟着刹住车，闻言抓了两下脑后的短发：“所以我想请你吃个饭。”

顺着他的话，鹿乔没来由地想起了那只粉色礼品袋。

她抿抿唇，眼眉间的不耐消散了些，开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用，你已经道过歉了。”

说完，端着托盘继续往前走，很快将人甩在了身后。

但苏驭似乎对请她吃饭这件事特别执着，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念叨了半个多月。

几乎每一次碰面都要提一次。

尽管鹿乔并不觉得那件事还需要什么正式的道歉，但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也为了回到之前的平静生活，她已经准备答应赴约。

不赶巧的是——

这天苏驭来找她之前，鹿乔刚答应上个轮转科室的聚餐邀请。

实习护士实习期间通常会进行科室轮转，一方面可以增加实践经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全面了解各个科室的工作内容和特点。

鹿乔来心外科之前，曾在急诊科待过一段时间。

她学习上手快，那边的护士长和同事都对她不错。除了有个姓吴的主任经常仗着辈分和职位高，在她们面前倚老卖老，令人颇为反感。

这次饭局听说就是那位主任组织的，还特意让人叫上了她。

鹿乔本来是想推掉聚餐早点回家补觉的，但这次护士长不在，和她交好的那位同事又是个胆子小的，为了这次聚餐已经提心吊胆了两天。

筱筱在实习期间给过她不少帮助，鹿乔想了想，最终还是应承下来。

下了班，鹿乔看见苏驭才想起这件事。

苏驭听完表示理解，顺势提出：“要不咱俩加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有事也方便点。”

鹿乔急着去和女生汇合，便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快速输了个号码打给自己。

看着那抹匆促离开的纤细身影，少年轻叹一口气，双肩不觉耷拉了几分。

他低头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

-

饭局上，急诊科的吴主任两杯酒下肚，又开始高谈阔论。

一面夸着自己刚上大学的儿子，感叹自身棍棒教育的正确；一面又借着护士这一职业，数落她们这些年轻小姑娘浮躁气盛。

就连唯一的一个男生都没放过。

桌上的其他人早已听得昏昏欲睡，连吃饭的胃口都被消磨没了。

饭局刚过十分钟，鹿乔都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个白眼。

她不紧不慢地将自己面前的一道果盘吃完，然后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端起白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终于开了口：“吴主任，今天感谢您请客，这杯我敬你。”

吴主任似是没想到，看起来寡言少语的鹿乔居然第一个出声打断他的话，面色有些不悦。

但碍于自己前辈的身份和对方敬酒的话，便也拿着酒杯说了两句客套话。

见鹿乔一饮而尽，吴主任犹豫了下，跟着把酒喝完。

像是不过瘾似的，鹿乔拿起旋转托盘上的那瓶白酒，径直来到吴主任身边。

二话不说，再次给对方的酒杯续满了酒：“吴主任，我们这些小年轻在急诊科实习的时候，承蒙您的照顾，这杯我替大家敬你！”

吴主任被这架势镇住，正要张嘴。

鹿乔就先一步抢了他的话：“这杯酒您可不能不喝啊！不然就是在心里怪我们了！”

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也找不出一丝错处。

吴主任看了看饭桌上其他人的反应，皆是一片应和，顿时骑虎难下。

只能又将一杯白酒吞下肚。

鹿乔勾了勾唇，脸上笑意更甚。

漂亮话一套接着一套，一次次将酒杯斟满。看似将自己置于下风，实则将对方架在高位上下不来，逼得对方不得不一杯接着一杯白酒往下灌。

科室里的其他人早已对这个为老不尊的秃顶男心生不满，见此情形，均不动声色地从中推波助澜。

一瓶白酒很快见底。

吴主任晃晃悠悠地放下酒杯，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似的趴在了桌子上。

鹿乔见状利落地丢掉手里的酒具，脚下生风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过椅背上的包，准备闪人：“人帮你们解决了，我先走了。”

筱筱哎了一声：“你不吃啦？”

其他人也笑着挽留。

“不了，你们慢慢吃吧。”鹿乔帅气地把包往肩上一甩，走出两步，不忘回头提醒：“记得拿他的钱包结账！”

“明白！！”

“包的！！”

-

走出饭馆，外面早已夜幕降临。

鹿乔扭头看了看四周，奈何这家饭馆所在的位置比较偏，附近看不到什么公交站台和地铁站，只偶尔有几辆来往车辆。

思索片刻，她掏出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拨通最上面的电话号码。

她记得早上爸爸给她打过电话的。

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这些天高强度的工作，晚风吹拂在脸上，鹿乔莫名觉得眼皮有点重。

手机响了两声，对面很快接通。

她正了正肩膀上的背包，习惯性和父母撒娇的语气：“爸，我喝酒了，你来接我一下吧。”

对面安静几秒，问：“你现在在哪儿？”

鹿乔熟练地报了串地址过去。

挂断电话后，她握着手机，蜷着身子坐在饭馆门口的台阶上，整个人有点昏昏欲睡。

嗯……

是错觉吗？她怎么觉得老父亲的声音变得更年轻了？

还怪好听的。

酒意上涌，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鹿乔抱紧背包，将脑袋埋进膝盖里，隐匿在饭馆招牌的霓虹灯光下，静静等待着人来接。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的样子，鹿乔感觉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肩膀。

她抬头望去。

竟意外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眸子。

“怎么是你啊？”见到来人，鹿乔蹙了蹙眉。

苏驭低身顺势将人扶起来，实话实说：“你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

“……”

闻言，鹿乔反应了好几秒，才勉强记起聚餐之前加了他联系方式的事儿。

她当时喝了酒，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抱歉，我打错电话，麻烦你跑一趟了。”鹿乔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准备重新给爸爸打电话：“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这么晚，叔叔说不定已经休息了。”见她站稳，苏驭慢慢撤回手，提议道：“反正我来都来了，这附近又没什么车。你不介意的话，我送你。”

刚刚睡了一会儿，鹿乔现下早已意识清明。

顺着他的话，又看了看周围。

随着时间流逝，周边几家店铺陆续打样，街道越显空旷。

夏末夜晚的空气中逐渐有了凉意。

鹿乔快速思忖了下，随后再度对上苏驭的目光，声音难得有了丝拘谨：“……那麻烦你了。”

“小事儿！”后者眉眼渐渐舒展，多了些笑意。

上了车，鹿乔报了小区地址。

苏驭听后慢条斯理地往导航里输入地址，唇线微微上翘：“正好，顺路。”

鹿乔系好安全带，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么晚你还要去医院？”

苏驭目视前方，笑着嗯了一声：“所以一点都不麻烦。”

“……”

鹿乔对他这刻意补充的话有些奇怪，但既然都说顺路了，她心里那点因为自己的失误，深夜把别人从被窝里叫出来的负罪感，稍稍消散了点。

车子启动，鹿乔收回视线。

本来这样蹭了别人的车多少该说点什么，但她和苏驭顶多算得上认识，实在没那个精力。加之几天没睡足觉，又喝了酒，有些头疼。

纠结片刻，鹿乔干脆偏头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

闭着眼休息。

好在苏驭专注驾驶，似乎也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

车内安静下来。

鹿乔轻轻吐气，感受着从车窗缝隙外扑进来的晚风。

思绪渐渐被吹散、飘远。

她忽然想到了曾经和爸爸妈妈住过的那栋承载了所有童年回忆的别墅，想到了全家被迫搬出的那个支离破碎的寒冬，还想到了陆续离开的好多好多人。

最后的最后。

占据她脑海的，居然是此时此刻，待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

从不太愉快的第一次见面，到那袋令人耳红心跳的卫生棉和红糖姜茶，再到之后刻意又故作偶然的次次碰面。

如同空气一般，一点点出现占据她的生活。

……

伴随着一道轻缓的刹车声，鹿乔慢慢拉回神思。

她掀开眼睛，解开安全带，转头望向驾驶座的人，轻声说了句：“谢谢。”

女生原本的小烟嗓。

也许是浸了酒精的缘故，听起来愈加沙哑。

苏驭眉心微动。

鹿乔打开车门，朝外迈出脚。

或许是还没从回忆中彻底抽离，亦或是今夜的晚风不太温柔，那些积压的酒意再度被勾了上来。她下车时没站稳，不小心往前踉跄了一步。

见状，苏驭心下一紧，动作先大脑一步，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他扶住她的手臂，随手甩上车门：“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你快去医院吧。”鹿乔抽出胳膊，声音还算清醒。

她说话时微微吐出的酒气，让苏驭确定鹿乔今晚喝了不少酒。

他侧眸扫了眼身旁黑漆漆的老小区。

思索几秒，还是决定把她送到家门口再离开。

鹿乔拗不过苏驭的坚持，便也随他去了。

苏苏姐的弟弟。

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知是不是有人搀扶着，鹿乔精神一放松，脚步开始变得有些虚浮。

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苏驭常年打篮球，手臂力量自然是没话说，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今晚喝了多少？”

鹿乔用力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手指：“一瓶！”

“红的？”苏驭挑眉。

“白的。”

“……”

苏驭额角一抽，顿时噤了声。

这个小区是梧川早些年的建筑，地段不算好。

内部设施老旧，更没有电梯。

根据鹿乔的指示，苏驭扶着人绕过几个弯，爬了八层楼才到达某户人家。

鹿乔借着苏驭紧实有力的胳膊站直身体，想都没想，直接抬手敲了门。

听着里面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

上一秒还挺立如松的某人，在确认她站稳后，在门被打开的前一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瞬间不见踪影。

鹿乔：“……”

这会儿酒精上头，鹿乔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

她盯着楼梯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鞋子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哒哒声。愣了几秒后，忽地弯唇笑了起来。

切。

她还以为他多大的胆子呢。

来开门的是鹿妈。

见她在门口乐呵，忍不住问：“傻孩子，笑什么呢？”

鹿乔笑得停不下来，抬脚进门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

先前扶着人爬了十分多钟的楼梯，苏驭一口气冲到楼下，只花了一分钟。

他微微收住脚步，弯腰扶着膝盖喘气。

待呼吸稍稍平复后，苏驭直起身，抬头朝第八楼的楼道窗望去。

恰好看见楼道里昏黄灯光熄灭的那一瞬。

看来已经回家了。

苏驭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送人回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仿佛自己是带别人家女儿出去鬼混，然后良心未泯，一大晚把人醉醺醺送回来的黄毛小子。

这个认知，令苏驭莫名感到紧张。

他不想第一面就给人家父母留下这么不好的印象。

或许……

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也说不定呢。

想到这，苏驭勾了勾唇。

离开前又看了一眼八楼的方向，转身往小区外走去。

回到车上。

苏驭正要发动车子，忽而鼻尖嗅到一抹似有若无的酒香。

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副驾驶的位置。

他送她进小区前，习惯性升窗锁上了车。

车子空间狭小、密闭，

她身上淡淡的酒意得以残留几许。

苏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又很快松开。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今晚的那通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他的确已经睡下了。随手接起电话，听到对面传来鹿乔的声音时，他差点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与平时和他说话时不同。

朦胧中还带着柔软。

像在和亲近的人撒娇。

听着电话里的内容，苏驭知道鹿乔喝了酒，也猜到她是打错了电话。

但他并没有出声提醒。

而是鬼使神差地问她要了位置。

挂断电话后，他简单换了身衣服，捞过手机冲到别墅一楼的停车库，随便选了辆车便开了出去。

他高考完就拿下驾照了。

但因为喜欢骑单车，所以平时极少开车出门。

好在深夜的街道车流量不多。

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仅用了一半。

远远看着那团缩在霓虹灯下的身影，苏驭心下一片酸软，攥着车钥匙的手指慢慢捏紧。

从认识那天起，她一直都是带着刺的模样。

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

凶巴巴的，不准人过度靠近。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

安静又渺小。

还有随着霓虹光线，从周身隐隐泄露出来的脆弱情绪。

那一刻，苏驭想的是——

无论未来怎样。

他现在只想送她回家。

远处扬起的刺耳警笛声，渐渐扯回了少年人的思绪。

苏驭喉结轻滑。

安静片刻，忽地咧嘴笑出了声。

哪里有什么“顺路”。

他姐现在有季医生陪着呢，哪里还需要他这个电灯泡。

不多时，小区路边那辆久久未动的汽车终于再次发动。

然后重新扎进了这座城市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