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啊,是只能深爱一人的。”在两百年前,曾有人与杜芢一同仰望着那片虚拟星河,眼含热泪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他不是左手搂着一个女人,右手搂着一个女人,大腿上还躺着一位美女的话,那么他的话语将会更有说服力。
他的心和身体都早已取经归来,他的大脑却还以为自个没走出来。
不过杜芢却并不想嘲笑他,因为并非只有他一人如此,每一个来到了梦里的人,最终都不过大同小异。梦是本性的镜子,而爱情是人类对于本性的幻想。无论性别,无论阶级,在梦中处于主宰地位之后,都会回归集邮的本性。
从一而终是两个压抑灵魂对于相互扶持的美丽幻想,越压抑越真情,它不属于自由也不属于无边无际的梦,更不可能存在于梦境主人与他那群配合演出的npc之中。
但爱留不住,悲惨的不只有被抛弃的人,处于权利之上,无法去爱也因此吸收不到被爱的人也同等悲哀。哪怕拥有后宫三千,大多也不过是过往云烟,只有一直被留在身边的人能有幸享有一抹色彩。
杜芢曾处于喜欢研究的本性去观察过都有什么样的人能被留在被试者身边,最终总结出了两种类型:一是符合被试者与生俱来或是早年遗留下来的审美规律的人,二是能一直稳定提供价值且无需让被试者贡献任何价值的人。
前者她当然学不来,魅力这种虚无缥缈之物从不属于她这类连多数微表情都识别不出的人,但后者她倒是略知皮毛。极度包容,不麻烦,不依赖,不纠缠,但会永远待在那里,深爱着自己的,温柔乡。这是数个被试者对于陪伴自己之人的最高幻想,他们深信只有这类人能成为自己至始至终的爱人。
爱人。
直到那天她睡眼朦胧地从床上坐起,转头看见荀安举着枚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戒指,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希望她与自己缔结爱人关系的言语的时候,杜芢才回想起了那本不属于自己的两个文字,以及梦里与它相关的一切桥段。
杜芢不会知道荀安那天清早为了编出这枚草戒指费了多大的劲。她从身旁矮柜上摆放着的花瓶里捋了几束枝条下来,就那样借着从窗帘外透出的一小点光亮,编了整整一个小时,在几款失败品的牺牲下才总算是整了枚像模像样的成品出来。她自认那是她手工方面的最高杰作,不仔细看那简直是跟真的一样,足以作为她诚意的证明。
但这戒指坏就坏在它编得太好了,太像那么回事了,以至于杜芢真的把它当成了真的戒指。在接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力那么一压,一个小时的成果就此毁于一旦。
虽然戒指没了,但杜芢还是答应了荀安的告白。
哪怕是她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接下一个如此烫手的任务,或许是为了报答恩情,或许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又或者,她其实只是不想看见荀安又一个失望的表情?仅此而已。有些冲动就像她对于梦境的追求,并非都能以逻辑理清。
总之她算是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个沉重的任务:去爱她,去爱荀安,也被她所爱,如此便好。她仿佛又对上了母亲那双冰冷的眼睛,“给你布置个任务”,这是她常对自己说的话。
但杜芢却并不觉害怕,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做好了任务,那么那冰冷的视线也会被化为春日里的暖阳,她将会被认可被照亮。她以此为食,她从小到大都一贯咀嚼着靠自己争取而来的温暖存活于世。
她能做到的,对吧?她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无论是任务还是爱情,她都可以将其完成。用公式用总结用归纳,她总能将那些问题一一解答。她想,她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真希望在这短暂的日子里,自己不会让荀安失望。
她能开心就好。
那日早晨,杜芢在抚摸着因草戒指惨遭毁灭而把头埋在自己身上寻求安慰的荀安的长发的时候,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
那之后,过去了近六年。
在半兽人世界中她们自然没有得到理想的结局,贫民窟的人们拥有自我的同时也拥有了自私,最终一切在他们把荀安推出去作为替罪羊后迎来了结局。杜芢拉着荀安逃去远方免于一死,却也找不回了属于她们的优势,打败反派的目标在这个世界中终以失败告结。
在之后的几个世界里,也大体如此。
荀安是努力的,她总是很努力,努力到令杜芢怜惜。她拼命扮演着勇者扮演着伟人,扮演着那个打破权威之人。但说不上是时间不够还是敌人太像人,她们总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哪怕在每个世界里都能拥有顶尖的天赋和种族优势作为保底,哪怕梦中人类的智商与知识量基本不会超过荀安本人的水平,想要在两年内当一次勇者,改变一个世界也绝非易事,更何况留给她们的时间大多远不足两年。
她们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听天由命,祈祷着未来某日的天时地利。
而如果说这样充满了失败的几年里还有哪些事是值得欣慰的话,那么杜芢认为她保住了自己与荀安的感情可以算作一点。这几年根据面板上的显示,荀安对她的感情曲线一直都保持着一个较为稳定的水平,虽也有波动但并未随时间而有明显下跌。那么就这件事而言,她是有好好进展下去的。
她是有好好把“爱”这个任务完成下去的,这值得她感到那么点小自豪。
只不过同等的时光如果让荀安来讲述的话,则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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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安常觉得杜芢这家伙根本就对爱这回事有着很深的误解。
如果让杜芢来述说她们这些年的感情的话,她搞不好真会写成什么索然无味的实验报告,再沾沾自喜地打几个对勾。真要说这件事那还得荀安自己来,她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难过不解,给抖个干净,说个痛快。
当然,是说个痛快,不是骂个痛快,遣词造句还需注意。因为如果真要骂的话,她倒也舍不得。
只是杜芢好像从未理解过荀安这份对她的不舍。
这么多年,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荀安会觉得杜芢早已悄然走进了她的生活之中,甚至直接滚进了她心里的床上把被子给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把她也拉进自己的生活里去。无论是受伤还是难过杜芢都从不求助于她,荀安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不信任的证明。
在最初的五年里杜芢也有这毛病,但在当今变化莫测的生活和更为亲密的距离里,她们的这种问题被凸显地更为鲜明。
那些触目惊心的红总是会突然涌进荀安的脑海中去,让她在每一个没有梦的夜晚被惊醒。她总是不断想起那些杜芢瞒着自己,在房间外抽纸处理白天伤口的样子。不断想起杜芢有时从阳台走来,手臂上又某名奇妙多出一些的微小烫伤与划痕。
杜芢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可以为了任何目的随意蹂/躏的工具,荀安甚至不确定上面有没有连接痛觉神经。
她想起自己一次次复读机般地提醒杜芢,要依赖她,受伤了的话要告诉她,正如她也会在有需要的时候求助杜芢。但杜芢只是口头答应,最终还是会把这些约定变为一场场精心布置的戏剧。
她那么聪明,自然也善于演戏。荀安到现在都忘不了杜芢那天伸出被刀片误伤的手指,一脸可怜地让荀安帮她包扎的样子。荀安觉得如果自己有尾巴的话当时肯定已经翘到了天上,他还以为这家伙终于学会依赖自己了,难免有了点苦尽甘来的欣慰。
如果不是当晚帮派斗争后,荀安在天台的拐角处凭着声音找到了独自一人偷偷往伤口上抹粉遮痕的杜芢的话,她那场梦倒是还能做得再久一点的。
只是她那时也从杜芢的眼中看出了,她并不后悔于自己对约定的破坏,只是后悔被荀安给抓了个现行。
后来这种事情也重复过多次,多是表演成分居多,真心实意为零。到后来荀安自己都觉得这小可怜虫装得挺累的,自个还是放过她吧,也就不再对杜芢有所要求,只能自个多多盯紧。
她不理解杜芢为何不能全心全意地依赖自己,甚至很少主动索求亲密,也从未对自己述说过她的过去。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存在于那里,不开口,不拒绝,温柔地等待着荀安的使用或是请求,像一台只是遵循着忠诚的机器。那她的爱呢?她的爱则成了那对着数据接口,怎么投都投不进去的廉价硬币。
但要是说她对自己不好呢,也不尽然。
甚至可以说,她太好了,好得过分了点。荀安常觉得自己距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隔着那么薄薄的一层膜。还好还有数不尽的任务与目标能让她去接触各式人类,不至于忘了自己是谁。如果让她放弃任务就那样跟着杜芢在家里待上那么半年的话,她真担心会有一个崭新的阳光废物家里蹲就此诞生。
哪怕只是随口一提想吃水果,也能在洗完澡披着浴巾出来后看见安静摆放在自己桌上的精致果盘。哪怕只是打个喷嚏,一件外套也会立马裹到自己身上。其实荀安在过去那个假高中里也这么给杜芢披过衣服,但她当时总是照顾得很随意,远不像杜芢这样正儿八经当一回事,她一脸严肃地噔噔噔跑过来圈住自己的样子远比自己可爱得多。
妈妈。这样一个词语偶尔会浮现于荀安的脑中,让她来给杜芢的这种行为命名。
但这个“妈妈”也不像她的原生妈妈,她妈一般只会在她想吃水果的时候骂她一句想吃自己搞,别使唤你老娘。
这些行为总让荀安感到受宠若惊。她有时甚至想再复刻一遍当时的手贱蛋糕事件来测试一下杜芢现在对她的容忍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但自己那份属于成年人的理性还是勉强压制住了这颗不安分的心。
其实哪怕她不测试,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也多少能够猜出了杜芢的答案。
在那个不太赛博却挺朋克的机械世界的发展初期,她曾在完成了该死的每日任务后,沾着一身别人的血,瘫在了自家门廊不远处的沙发上倒头就睡。直到阳光把她的左脸照得发烫,她才带着一股脑“完蛋”的想法从睡眠中清醒。
清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睡在血里被腌得入味,而是好好地脱掉了外套躺在了自己床上,怀里还被塞了只长条狗抱枕。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谁把她给抱过来的。
那肯定是某个同样背了一身任务,还比自己晚回家的人啊。
荀安走到阳台上查看,发现无论是自己的外套还是沙发套都已被清洗干净,还有那些她堆在自己房里打算周末再洗的衣服也被挂了上去。她们租的这间连张双人床都凑不出来的破旧廉租房自然也没有什么洗衣机的存在,如果不是她认识过去的杜芢的话,可能还真会把她当成什么热爱家务的小能手吧。
她回忆起了杜芢洗东西时那种有点异于常人的别扭姿势和莫名其妙在细节上的执着,想必她洗这这一趟下来也花了不少的时间估计得整到深夜,但即便如此她也为自己处理好了一切。
荀安把杜芢忘了收的干衣服收好,把头埋在上面嗅闻着那与她同款的气息,心想着:希望她不要是在勉强自己就好了。
一股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身侧,荀安坐在杜芢的床边望着她的睡颜,任由思绪于回忆里浮沉。
她想起她们能够相拥而眠的那些夜里,无论晚上两人以何种姿势入睡,如果是荀安先起床的话,她都有将近一半的概率只能看见裹紧了被子背对着自个,在床的另一边离得远远的杜芢。如果荀安当天不用早起的话她就会眼一闭被子一盖,想象自己是个中了魔咒的睡美人。直到杜芢轻柔地把她抚醒或是吻醒,她才能感觉到被补足了刚刚被挖掉的那么一小块爱。
所以现在这样被迫分房也挺好的。荀安这样想着,伸手撩起了搭在杜芢脸上的那几缕黑发,为昨晚的事对她轻声道谢。
当她的手拂过杜芢额头边缘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片被藏在刘海里的创可贴。它的中心已经被血渗透,怎么看都不是该用创可贴去处理的伤口。杜芢一如既往地不会处理这些问题,也一如既往地不愿去求助于荀安。
荀安皱起眉头,刚打算伸手去撕,就看见杜芢动了下身子,把头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点,像是不想被吵醒的样子。她没敢再去动她。
“老师?”一个在她们之间不算常见的词汇从杜芢的嘴里哼了出来,荀安刚要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停下来。
“是我。”荀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绕过突然不安分的心脏,硬生生从胸腔里扭出来的。
杜芢又轻应一声,把被子扯高了点盖住半边脸,重新睡了过去,荀安不确定她最后的那声回应是“啊”还“安”。她只是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出了杜芢的房间,距离她该起床的时间还早,她现在把这块小空间归还给她。
在关门前她从门旁的镜子里看见杜芢睁开了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发愣。但荀安没有再回去,她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走了出去。
她走了出去。
走进雨里。
她抬头,在某个巨像世界的潮流商业街里,看向了那尊处于浓雾之中的百米高电动神像,巨大神明的双眼中闪烁着红灯,六只手臂在高空缓慢摆动,像是一种机械式的问候,虚假的普渡。
隐约地,一个莫名的想法钻入了荀安的脑中,她想到了一个酝酿多年的问题。
杜芢会不会,会不会,自己都没发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爱上荀安?
那天来往的行人无人在意,有个敏感的女子在他们世界的雨里哭得动情。荀安就那样淋着雨站在街上,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些被禁掉的旧时代同性文学,她并没有看过那些东西,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她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女人在谈恋爱时会不会也跟个傻子似的站在雨里哭,还是只有她自己如此矫情?
她给杜芢发了个信息说先不回去了,没让她来给她送伞,不知道此时杜芢路都走了一半。拿了两把伞的人看到消息后只能垂着脑袋回去,因辛苦准备的丰盛晚饭只能一个人吃而有点不开心。
当晚荀安就拉了个她在那个世界里所交的朋友,一块出来喝了点小酒,一口气把她的那点感情问题给全盘托了出来,当然,里面也免不了会提及到这个世界的秘密。
按理来说荀安不应该把这些说出,但怎么说呢,一是她已经憋到了极限,人总得给情绪找个出口。二是她觉得她这朋友脑回路够超脱,感情经历够丰富,与自己的关系也够好,如果说有谁能承受如此沉重的现实的话,那么她算一个。
三是,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灵魂的存在,如果有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与艾米共享同一灵魂。
她令荀安感到熟悉,熟悉到什么都想对她倾诉。
遗憾的是荀安的这份信任并没有换来对方贴心的帮衬,只见这才烫了波浪卷的小姑娘一听这个世界快完蛋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暗恋已久的学姐告白,按她的话说就是“世界毁灭了,时间不等人,爱要大声说出来”,然后连桌上的酒都没喝完就消失在了荀安的眼前。
之后整整三个月没联系荀安,但通过她的社交账号能看出,这人和那个什么金发学姐挥洒青春去了,哪还记得什么荀安还有杜芢。
第四个月她倒是抽空给荀安发了一条简讯,说是等世界毁灭了,给她立一块最显眼最帅气的碑吧,还配了个傻乎乎的Q版神像表情。荀安想了一想,给她发了一条“如果有可能,你想不想做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去下一个世界生活”的讯息。但直到世界真的毁灭,荀安迎来又一次失败,都没等来她的一个回音。
后来荀安在新世界的荒凉沙滩上给她立了一块粉色小型金字塔的碑,杜芢也来帮了忙。这碑大约一人高,表面涂满了亮粉色的漆,远远看去,远比远方的白色山脉要更像一个画面的中心。
直到建好了碑荀安才回想起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关于那个情感问题的解答,她半句都没跟自己说啊!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人们来来去去,而她已不再把这当做生活的重心。
因为在更多的时间里,她在与杜芢忙碌。
忙着在城市最高的楼顶上击落太阳,忙着在午夜无人的街巷里捡取星辰。
忙着呐喊,忙着清醒,忙着革新。
忙着在城市沦陷于火焰之前拥吻,或是在万千眼线之下扮演着最相像的敌人。
荀安自然没有忘记这一切的原点与自己最初的祈愿,她知道这是一场为死而生的旅途,也记得在终点她将只能看见自己的死亡与恋人的失望。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就像生者不想死后事一般,自动过滤掉了于此相关的一切想象。
她相信着在自己登上顶峰之后她真的会如成神般地将一切想通,她把生命寄托于对巅峰体验的幻想之上,把一切结成乱麻的思绪丢给了未来的自己。
她不觉自己已沉溺于梦中,不敢承认她早已把自我埋在了那道割伤的皮肉之间,阻碍着它本身的愈成。
但偶尔,偶尔她也会对上那双灰白色的美丽眼睛,涌上脑海的,永远都是横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最俗的那一道思绪。
“这是真的吗?”她问杜芢。
“什么真的?”正趴在她身上帮她解扣子的杜芢微微抬头,荀安久违地看向了她那颗不明显的痣。
“你是假的吗?”她换了种说法。
“我当然是假的。”杜芢笑了,荀安希望她不要暗中嘲笑自己因为她这句话而害怕到加速的心跳。
“更为真实的我,不是还躺在那个布满了显示屏的小房间里吗?你也一样。”杜芢用手在荀安的心脏处画圈,也可能是在描摹着那个房间的形状,“但是啊,安,我不觉得这边的虚假就低于那边的所谓真实。你不觉得,比起那边像死了一样躺着的我们,这边的一切,都要显得更加鲜活而真切吗?”
她的这种语气令人感到熟悉。好像总是这样,比起谈论烟,谈论夜晚,谈论荀安,谈论着梦境的杜芢永远都是更为真实的那个杜芢。只有这时,荀安才能从她的神态里感受到那么一抹过去的她们。
虽然杜芢可以说是完全理解错了荀安那句疑问本身的意思,但没关系,殊路同归。荀安喜欢这时候的杜芢,喜欢她说起真实与虚拟时候的表情、语气、眼神。这装不满半勺的真实也足够将氛围滋润,她想要的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荀安抬起右手,向前伸去,伏于身上的人很识趣地侧了侧身子。但荀安的手却未像她预想的那样不露痕迹地拂过一片土地,而是留下了更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黑色的墨如一划力不从心的笔画,从腹部的中心向外衍生而去。荀安不记得自己洗完手后又从哪里往拇指上蹭到了这些诡异的墨水。
尽管杜芢表示并不介意,荀安还是急忙停下了手头上的事,去拿了毛巾来给杜芢擦拭。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黑色的区域,先别听那轻微的气声,别去想其他的事。她看着那条突兀的曲线,感觉它像伤痕,像文字,又或者,像一条黑色的龙。
黑色的龙。
那之后她也见过黑色的龙。
就在某个有着东方色彩的绮丽游行之中。
那时她就站在道路一旁的吊脚楼上,望着底下上百花车驶过。天空是金色的,将晚不晚。用木头与纸张所糊出的巨兽们在霓虹灯与灯笼所照出的那一条相比天空更为明亮的大道里穿梭,沸腾的人群穿着他们的民族服饰围绕于那些庞然大物的两侧,咏唱着赞颂生命的歌。
窗子上,平台上,被砖瓦所覆盖的屋顶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只有一人没有被那些造访人间的巨兽给勾走心魂,那就是站在她身旁的杜芢。她只是低头思索着什么,嘴里偶尔嘀咕着几句荀安听不懂的算式,她总是如此,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触及灵感,然后就沉浸于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再听闻窗外之事。
荀安为她身旁人的这份特殊而感到沾沾自喜,她就这样望向杜芢,杜芢望着地面,而她望着杜芢。她想到了语言,想到了文字,想到了诗,她想要写诗。只可惜她的那点文化修养终究还是死在了学校里,她现在敢写演讲稿却不敢写诗,写诗她不提笔也忘字。
于是她撩起了眼前人一侧的头发,偷袭式地吻向她的唇角。
她假设人与人之间微生物的接触能够引渡她脑子里那点组不成实体的诗意,尽管她明明知道这是梦,梦里没有微生物。
三,二,一,烟花绽放于天际。
三,二,一,梦醒。
“醒来吧。”
“现在,清醒。”
荀安于天台上猛地抬头,喘着气拂去了自己头顶上的那几滴汗珠。回忆结束,她又回到了现在的这个越靠近中心越会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力,所以需要不断适应的诡异世界里。
她转头看向了身旁掐着秒表的杜芢,真想告诉她下次别用这个词提醒她时间到了成不,怪吓人的。她差点以为自己真要被叫醒,然后迎来人生的大结局。
很明显杜芢也已经理解到了她的不适,“没事吧?”她用手心手背都碰了碰荀安的额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突然地提醒你?”她显得有点沮丧,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不,没什么。”荀安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放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原来真的过了快六年了啊,我们这都第几个世界了?”
“什么六年?”杜芢歪了一歪头,“不是过了快十六年了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荀安真有点羡慕杜芢,她总是能够轻易地说出这种沉重的时间单位,就好像这十六年对她而言,只是出门左拐去街边买了根冰棍。
那荀安至少希望自己是比较好吃的那根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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