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抗拒那令人窒息的孤独。”
“它不放过我的每一分钟,都是要我想你的嘱咐。”
荀安坐在这间监狱般的宿舍里,靠在掉漆的墙上,听着外面巨型水管内那震耳欲聋的水流声,把背抵得生疼,写完了这第十三封矫情信的最后一行。隔壁有人敲了几下她这边的墙,跟她说“大文学家邮差来了”,她就立马披好橙色外套,冲出房间去开始人挤人。
想去给不同位面的亲朋好友送信的管道维修工不在少数,而荀安才来了几周,就成了他们里面比较出名的那一位。一是她维修天赋高,二是她的长相属于他们印象里,A面上等人的那一栏,不知道为什么会跑这来,三是传她小话的人多,硬生生把她给传出了火。
一开始人们说她是从A位面被丢过来的人。后来人们又说她是在A位面谈了不该谈的恋爱,所以才被丢过来的那个人。再后来人们说她是瞎撩科学家所以被丢过来的那个人。到最后人们说她是亲手被科学丢过来的那个人,老跟踪狂了,纯纯的那种。你看她现在还整天写信呢,多变态啊。
荀安发誓她必定在这个世界结束前好好拎出那个传她小话的人,把他扒光吊在外面的水管上,然后号召天下他说他在搁那荡秋千。让他在生命结束前也感受下成为新闻主角的原始快乐,纯纯的那种。
就算被误解被嘲讽,荀安也还是不会停止给杜芢写信。她们必须要一直保持联系,争取见面的机会,不然最坏的可能就是再也无法相见。荀安不敢想,赌不起。
在这份巨大的不安下这个世界里任何的反派与剧情都成了那逐渐淡化的背景音,她在这里又捡回了那一片凌驾于这里居民之上的独属于“神”的傲慢。她只想跟杜芢见面,这是她目前于此唯一的目的。
下午的时候这片区域的最高负责人又来视察了荀安她们这的工作,那人脚步走得重,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哪怕隔着十米远也听着一清二楚。荀安只记得她嘴角处的那颗痣了。
她询问荀安要不要离开这里,去修点更有价值的东西的时候,荀安刚好在用手套擦拭不小心沾到自己脸上的水渍。却未曾想又一个不小心擦到了自己眼里,蛰得她想打滚,惹得负责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位美丽的女士,因为她必须待在这里等杜芢,做这件在这个世界里谁也理解不了的事。
位面,天赋,负责人,水利工程,交通要道……这个世界的开局可以说是相当不错。荀安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如果她和杜芢那天没闹那个无聊的别扭,没有分隔两地的话,那她在这个世界会不会能够实现那个心底深处的理想。
她会统一位面,修改重力,改变这个世界,成为人们的救世主。她的一切自卑与无意义感都将被彻底推翻,她将带着这辈子至少做成了一件事的美丽勋章辞别人世。待到那时,待到下一个世界到来之前,她便可以,便可以……
她便可以,干什么来着?
仿佛骤然回忆起了些许前世痛苦的回忆,荀安莫名感到恐惧,明明没有被杜芢拥抱,却开始难以抑制地喘气。她从床上坐起,想让自己呼吸顺畅。于此同时从房外的栏杆里投来了一封信,想都不用想,那必然是杜芢的回信。
荀安感到如释重负,她救了自己,真好,她又来救自己了,哪怕不在身边她也总是在拯救着自己。她走到门前将信打开,看起了杜芢的手笔。
与往常一样,杜芢先是把她那边的进展进行了简单的陈述。A层偷渡开始管得越来越严,她现在大致规划了三条线来与荀安相遇,相比之前的五条线又缩减了两条。
并且她认为就当前的情况,她去犯个罪然后被贬下来是最快的途径。吓得荀安立马捡起了纸和笔,她得告诉杜芢这里对待罪犯可不讲道义。当然杜芢这人八成并不会在意,于是她得运用文字渲染能力再给她渲染严重个十来倍才行。
说完了计划后便是日常的聊天段落。虽然之前大多都是荀安在说日常,杜芢只是在大段大段地写她的研究进展。
其实这几年来荀安也常听起杜芢谈起她的研究,这是为数不多她会聊起的自己的事。关于荀安对灵魂影响的基本公式已经形成,只差一个变量,它们便能走向完整。
只是那个变量究竟为何物,这是一直卡不下去的一个问题。
杜芢最近的想法是从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荀安梦里的元素入手,她怀疑这个梦可能早已被一些外来因素侵入,搞不好能在那些荀安陌生的事物里找出蛛丝马迹。
荀安当时刚听见这个设想时愣是呛了口咖啡,她不敢想象万一她和杜芢的那点**全被人看完的话她会作何表情,反正不会像杜芢这般无所谓地谈起这事。
后来她又极其敏感且小心眼地把这件事划到了当天“杜芢不够爱她的证据”里去,并打算当晚就好好“报复”一下杜芢。她还是那么幼稚,认为一次激烈的交流或是一次主导的占据就能够让对方更多地看向自己。一些浪漫的营造,一首美丽的情诗,都能让对方更好地记住自己。她必须这么想,不然她也将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努力。
但就写信而言,荀安会觉得自己的浪漫常常比不过杜芢。也不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杜芢对这个世界太过熟知。
她能从今日运输工搬椅子的倾斜角度计算出荀安昨日是否有好好吃饭,能从早安电视台主持人的衣服颜色里推出荀安当天面对第一个见面的同事时的心态。她多少是有点读心术的,总是能把话说到恰到好处。
荀安虽也有些被窥探大脑的羞耻,但还是更乐意陷入这份连结之中,毕竟生活如此孤独。
“今天A层13号区域的天空上出现了许多粉色的云,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三次看见不同颜色的天气,值得再次记录。”杜芢描述着自己的生活。
荀安啃着手里的零食小面包,继续翻阅起了杜芢的信。
“中央绿地上野餐的人也比平日里来多了不少,有几个小孩骑单车的样子让我想到了过去的你。”
“所以我想你内心的某个部分,在十三日下午三点十五分到四十分的这个时间段,一定也很欢喜。”
“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这让我也替你感到开心。”
荀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自觉地把信的一角给捏出折痕。她内心里又浮现出了新的想法,她觉得她得给杜芢搞点实际的东西,不能再整天嘟囔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于是当天她就在晚饭时间找了自己的工友取经,问她一般给自己C层的妻子送信时都会说些什么话。
“说什么?都老妻老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工友头都不抬地嗦着面,“我一般都直接送东西,实在。”
“还能送东西啊,你咋送的?”荀安问她。
“装信封里就行。”工友说着,又多偷了几筷子荀安面前的肉。
荀安沉思片刻后觉得她说得确实有理,送真的最实在。当晚就久违地打开了自己的储蓄背包,从里面挑挑选选出一样能够寄给杜芢的东西,几天后连着信一块寄了出去。却在十几小时后就被叫到总部,被告知了今后不允许她再给A层寄信的消息。
善良好心的工友哪怕被荀安给报复性地拍了一掌也依旧担负起了安慰她的使命,她嚼着她老婆刚给她送来的小零食,一脸难过地拍起了还在抽着纸巾的荀安的肩膀:“这是咋子回事呢?按理说不该如此啊。”她问,“你往信封里放了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条的名贵宝石项链。”荀安擦着鼻子说,“你呢?”
“啊,我……我啊?我一般会放两颗我们这里每天定时发放的软糖进去,我觉得还、还挺好吃的。”工友一脸惊讶,吞吞吐吐。
二人相视无言。十米开外传来了硬币掉落地面的声音,荀安又怀念起了她的那条旧项链。
·
怀念归怀念,木已成舟的事也没法重来,荀安在趴在总部门口大哭了三次后理解了这个道理。这里的人真的是天杀的铁石心肠,感情牌是打不下去了,荀安只能靠自己。
好在她早已把杜芢信上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她现在的目标就是尽力工作攒取积分,把握升职改区的机会。她时常会坐在高耸的水管墙上向外张望,思考从哪块区域跳至A层会更为方便。
冒险的事她这些年来早已做了不知多少,压力对她而言甚至比呼吸更为自然。只是当下杜芢不在身边,压力在重力的混乱下被翻了个面,露出了名为恐惧的背面。
那时常会在夜晚拜访她的名为“你会死”的幽灵这两天又带了个小伙伴过来,名为“你会孤单”。荀安不敢想象如果她就此与杜芢失去联系的话,她该如何独自蹚过剩下的人生。
在被巨大到望不着边的迷茫与恐惧死死摁住的时候,不会再有温柔的抚慰能够供自己逃离,她只能在黑暗里被迫与自己生命中那些懊悔与不甘为伴。
你好,我还未成形便死去的梦想,她说。
你好,我一事无成的青春。你好,我拿不出勇气的那个场合。你好,我丢脸的聚会与无回应的眼泪,好久不见,你们又长胖了不少,近日来过得可好?
荀安开始过起了那种大脑与现实相分离的生活,每天麻木地工作,脑子里想着的却都是杜芢的事。
她发现她俩朝夕相处了大半个人生,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清晰地勾勒出杜芢的形象。她能想象出她躺在自己身边抱着自己手臂入睡的姿态,却想象不出她会怎样聊一本水管说明书,怎样评价那位与当年给她们派发任务的大姐长得很像的工友。
杜芢确实是“长生种”,荀安没法仅用十年就翻透她这本书。
或者说,荀安并没有足够多翻阅的机会。她们的生活总是在被各种所目标填充,大部分时间都过得拥挤且忙碌。才刚把一个世界搞明白,没多久,就又该到下一个世界里去了。她们会聊新世界的规则,制定改变世界的计划,加入各种神秘的组织,却少有机会能够坐在一起好好地聊一本书。
荀安有时会想象她们在现实里生活的样子,如果她能和杜芢就那样只在一个地方好好地过上十年,她们会不会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但有时无话可说也未尝不是种幸福,她们会在某个并无特殊的夜晚去小区的超商里采购饮料和食品,杜芢肯定又会趁她不注意包揽太多的袋子,结果把自己拎得累得不行。
这时荀安就会苦笑着,轻轻掰开她的手替她分担。她们会就那样无言地走过一小段路,却并不觉无趣。她想象杜芢又会去充当那个因为害怕寂静而优先开口的人,她想象她抬头,她开口,于是她也便放慢脚步,她侧耳倾听。
其实她一时间想象不出,杜芢会说些什么。
而当荀安在这个嘎吱作响的老木床上又翻了个身后,她又突然觉得她能猜出杜芢会说些什么了。
她会说,这里的天空啊,怎么没有梦里的漂亮呢?
荀安笑了,她想她其实有点了解杜芢的。她什么都能装,唯独看向梦境的眼神无比真诚,她真的好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会拿堪称深情的眼神去注视它们。
荀安有时都会想,“你这么爱我的梦啊,那是否代表着你也这么爱我呢?”只是这话一出她便又感到了苦涩,她明知并非如此。
巨大的星球,不觉得挺不现实的吗?干裂的大地,那又有什么好看的?波涛汹涌的海洋,灯火璀璨的街巷,这些其实现实里也能见着吧。你看了三百年,真就一点不腻吗?我听着这窗外的水流声听三个月都快听腻了。
荀安独自思考着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闭上了眼。她就这样睁眼又闭眼,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当她再一次睁眼,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那简陋的宿舍内,而是从一张大平层的大床上醒来的时候,她感到了极度的不现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梦里不做梦”,唯独这事她无比清楚。如果要把哪些事说成是梦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的借口。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回好神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打开卧室门后有两个仆人正站在门口等待她的到来,这是她统一这个世界后的第一百一十天。
运气这东西有时候还真就是说不清道不明,荀安与杜芢共同奋斗了六年都没能为任何一个世界带来改变,她自己落单后这么一搞,反而阴差阳错地就把这事给囫囵吞枣地给办成了。
她就这样靠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最高层。
只可惜哪怕她拥有了抵达A位面的限权也没能在那里找到杜芢,曾经记忆中的地址在真正抵达之时早已人去楼空,她不明白杜芢为什么不待在这里等她。还是杜芢也出发去找了自己,她俩刚好错过了而已?
但她现在混到了这个地步,怎么着都该在电视上看到她了吧。荀安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她最终只是在那栋房子的门口留下了一束满天星。
她伫立在那里想象了一遍杜芢曾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后,便就此离去。
满天星,今天荀安在常去的城市河道旁散步的时候也看见了不少满天星。早晨的天气很好,晨光透过树叶如碎花般倾撒于街道之上,也不知是哪位神的赏赐。如今位面已然统一,神也不必再担心倾撒阳光时会撒得乱七八糟,撒得不够整齐。
来往晨跑的行人见到荀安的时候都会驻足向她问好致意。荀安不确定自己统一位面,消除阶级的做法从政治角度而言是否真正正确,但她确实从这个作为统治者,作为救世主的过程中得到了自己曾想得到的一切。
鲜花、掌声、尊重、权利、对自己的认可、对他人的回馈,人活一辈子,需要的好像也就这么一点而已,她对此已无遗憾。
她打开笔记本计算着时间,距离两年之期也不过仅仅几月。这个世界算是维持得比较长的一个稳定世界,根据平均高于一年的稳定世界终结时间计算,下一次改变应该也不会太晚到来。如果要开始的话,那么现在是最后的好时机。
该放手了,她对自己说,对于自己的人生,该放手了。就此结束吧,不要再让更多短命的生命诞生于世。
在最后的一天里荀安选择了在这座城市里悠闲地度过一天。她去常去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个下午,在黄昏到来之时坐在城市游乐场的木制长椅上,听着一旁游乐设施上人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哈哈大笑。
她在万家灯火点亮的傍晚坐上了最大的摩天轮,想象着杜芢和她一块坐在这里,好奇地向窗外张望的样子,她感到有些难过。但一想到如果计划进展顺利的话,她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一想到这,荀安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晃起了腿。
只是到时候杜芢会以何种眼神看向自己,倒成了件谁也说不准的事。
当晚入睡前荀安拿出了那瓶早就托人准备好的药,思考许久,还是拿出一粒,吞了下去。这药可以在维持人生命体征的同时终止所有的大脑活动,相当于成了一具无需机器维持的植物人,就连排泄都不会进行。毕竟这是梦境,她又掌握权利,大可想到做到,随心所欲。
在这之前她也早已托人准备后了最后的几则向全世界通报的寻人启事,并且写好了用以说明情况的信件。告诉他们如果杜芢来找她了的话就把信拿给她看,让她去做她该做的事。
哪怕她一气之下杀了自己也没用,因为她早已把这罐药收藏入了储蓄背包中,哪怕她重生后也会继续吞药沉睡,而且到时候杜芢也不见得能再找到自己。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事挺残忍,非要把杜芢往一条道上逼。但没办法啊,谁让她这么久不来见她,搞得她都对她没那么熟悉,也没那么心软了。
或者也可以往好的地方想,搞不好杜芢现在早就完成了自己的理想,早已美美登出梦境。现在的一切,或许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导自演。
荀安如此想着,想象着苏醒后可能经历的一切,像之前看的成功学书籍上写得那样,把紧张幻想为激动。她把手背蒙在眼上,再一次,再一次,任思绪停止,沉入永眠。
好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好像没有什么睡着的实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七年(3)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