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入檐,蝉噪宣刺在耳。
逼仄的瓦舍,四处漏光,沿壁堆叠的药罐被慌忙入内的杜成撞倒,碎了一地。
杜成用衣袖掸去桌上的灰尘后,招待长管事于桌边落座,而杜成之妻冯忆则见机上前倒茶。
“招待不周,让长管事见笑了。”
长管事摆了摆手,免了杜成的客套,遂开门见山地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央。
他今日来杜家,是为了给自家公子择妾冲喜的,不是来做客的,他只简单扫了周遭一眼,便开口对杜成道:“杜郎中,你家女儿的生辰八字,我家老夫人给大师瞧过,说是极旺我家公子,故老夫人派我来,要与你家将这桩‘亲’定下。”
“这······”
这说好听些是亲事,这说难听些就是桩买卖。
杜成盯着银锭迟疑半晌,直到长管事不耐敲桌,他才移开视线,故作恼怒,拍桌道:“长管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在卖女儿!”
说着,他就伸手将银锭推回长管事跟前。
“别说我们长牟村,就放眼整个县,谁人不知我女儿容貌出挑,懂事能干?赶着上门给我家女儿说媒的大有人在,我家女儿可不愁好人家嫁,更何况,你这可是要我女儿给你乌家作妾的······”
杜成的脸胀红一片,活似真为自家女儿鸣不平。
乌家是当地有名的药商富户,依这样的家世而言,本是不愁娶亲的,但怎奈乌家公子自小落了病根,体弱难行,明眼人都晓得他活不长。
但凡是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年岁轻轻就守活寡。
而杜成身为郎中,难免要与药商来往,乌家底细他能不晓?
不过,长管见状倒也不急着辩驳,只是闲然地掏了掏衣袖,添一金锭置在桌上。
长管事自是有备而来。
只待这金锭一露面,杜成似见了亲娘般,紧绷的姿态瞬时舒,刚刚还怒目圆睁的他,眼下立即换了副面貌。
他话锋一转,陪笑道:“这再好的人家,也比不上药商乌家富啊,去您家做妾可比去别家做正头娘子还滋润,我们杜家能和乌家结亲,是我们杜家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哪还会多话呢?”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定了定了!”杜成忙不迭的应下,他深怕长管事反悔将银两收回去,同时他还不忘问:“这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那我去乌家买药材时,不知可否少算些银两?”
“好说好说。”
长管事满口答应。
他瞧事也办妥了,不愿多待,匆匆回去复命去······
而长管事这一走,屋内就剩杜成与冯忆二人。
冯忆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身为杜成岁好的娘,她刚刚站在边上听着丈夫与长管事的谈话,内心不安的很,她总觉得就这么答应了长管事,怕有些对不起岁好。
“当家的,岁好予乌家做妾这事,还是与岁知会一声吧,这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
“说什么说?!”杜成怒斥:“我现在要是跟她说了她日后要去乌家做妾,她要是立马摆起大户人家的款了,那日后家里的饭谁做,猪谁喂,柴谁砍?”
家中大小活计都是杜岁好在办,她要是甩手不干了,那苦的可是他们。
冯忆被杜成这一斥责,顿时也哑了声。
一时间,夫妇俩,一个擦着金锭,一个埋头抹泪,愣是没人注意到杜岁好是何时进屋的······
“爹娘,饭我做好了,猪牛我也喂好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割猪草了。”
女声打破沉寂,杜岁好与往常般进屋报备。
她瞧都没瞧杜成和冯忆一眼,利落地拾起镰刀,背上背篓,看着是要出去做活。
“慢!慢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杜岁好的出现委实将杜成吓的不轻,他手中的金锭险些落了地。
“就刚刚。”
刚刚······
杜成闻言安心了些。
那想来杜岁好应该是没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他松了口气,这也才正眼开始打量起杜岁好。
明眸皓齿,秀眉凝脂,姝丽面貌让人瞧着便晃不开眼,哪怕是粗布补裳着身,也难消此般好颜色······
杜成见状忽气从心来,咬牙垂桌叹道:冲杜岁好这般好样貌,乌家合该再多给些银两才是!
杜成愤懑不平,可杜岁好浑不在意。
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没工夫想其父在想什么。
她当下急着要走。
“等等,你等会上山砍柴的时候,记得把这四包伤药给猎户送去,切记要取十两银子,他要是跟你讨价还价,你就别给他了。”
杜成将她叫住,往她手里塞了两包药,还再次叮嘱,半分银两都不能少。
杜岁好点了点头,顺势取过两包伤药,其后细细记下杜成的嘱咐。
四包伤药,十两银子,半分不能少。
*
乌云遮了两遮,烈阳遂失了影,待湿热的风卷过山头,杜岁好恰将最后一块材丢进背篓。
明明出门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少顷就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
杜岁好抹了头上的汗,小跑着往回赶,可雨来的太急,从头到脚给她浇了个透彻,她索性也懒地再躲。
彼时,下山的路已变得泥泞难行,稍一不留神,就能饱吃一口泥。
杜岁好虽自小与山路打交道,但她也深谙这雨天泥路,纵使你万分当心,也免不得摔上一跤。
在结结实实摔了两跤后,她也如愿走到山脚了。
只是,这时天也黑的差不多了。
杜岁好的衣裳现下已成两阙,上身的泥渍被雨水洗透,泛出褪色后的青绿,下身则被泥染的脏污一片,任雨再大也冲刷不净。
她面无表情地拨开盖在脸上的湿发,平静的走在归家的小径上。
坑洼的前路被搅墨的雨蒙住,余下黑茫茫的一片。
这条田间小径杜岁好走了十多年,她再熟悉不过,哪怕摸黑,她也能走到家。
可,她倒不记得这小径竟还凸起了一块,踩起来,貌似还是软的······
倏地察觉到异样,杜岁好僵硬片刻。
她这是踩到人了吧?!
杜岁好猛然跳开,抹了抹眼前的雨水,她眯眼往前一看。
而这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把杜岁好看愣住了。
泥泞的小径上,豁然躺着好长的一条人······
哪怕此人身着黑衣,俨然与天地同色,但这高大的身躯却着实醒目。
“喂······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实在不晓这人死活,杜岁好小心翼翼地踢了他两脚,见其没有反应,她才敢慢慢靠近,伸手去探此人的鼻息······
还活着!
杜岁好惊地收回手。
可在知晓此人鼻息尚存后,她却并不为此松一口气。
大雨下,她垂头看着地上的人许久,犹豫片刻,她终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很难见死不救,可她爹不会倒贴银钱去救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的,亦不会容忍她将男子的带回家。
杜岁好越想,脚步越快,她疾步逃离着,好似她只要慢上一步,地上的活死人就会狠狠缠上她·······
但······她还管杜成乐不乐意干嘛呢?
这个想法似路上的绊石,让慌不择路的杜岁好踉跄一跤,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明。
她还管杜成干嘛呢?!
“杜郎中,你家女儿的生辰八字,我家老夫人给大师瞧过,说是极旺我家公子,故老夫人派我来,要与你家将这桩‘亲’定下。”
“我现在要是跟她说了她日后要去乌家做妾,她要是立马摆起大户人家的款了,那日后家里的饭谁做,猪谁喂,柴谁砍?”
······
今早的一幕幕,她悉数牢记在心。
被亲爹像牲口一样,讨价还价地卖了出去,难道她还要为他分忧解劳吗?
那她怕是办不到了。
杜岁好握紧双手,毅然回头······
大雨瓢泼的夜色下,远山边的苍穹被割开一道口,天光乍现,折返的杜岁好也第一次看清那人的面貌。
如玉的面容被披垂的长发半遮,入鬓的长眉微拧,长睫缀着雨痕,在面上不清不明地投下阴影······
此般,好似仙人堕凡尘。
杜岁好的呼吸微滞,她不由自主地走到此人跟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而在她的手要触碰到他时,雷鸣轰响,像刑鞭挥斥在皮肉上的声音,震的杜岁好浑身颤栗。
可她已一意孤行地拉上他的手,须臾后,她才扬唇一笑,问他:“你说,我爹要是知道,我将他嘱咐我一定要卖出去的伤药,白送给别人用,他会不会气晕过去?”
*
近山远村的一偶,孤零零地立着一坐荒宅。
早十年间,这宅屋还住着四口人,夫妇俩一生与农田打交道,两人的闺女端秀待嫁,儿子勤勉苦读,村里其他人瞧着,难免有不艳羡的。
可从自山匪下山,将此户抢杀干净后,便无人敢造访了。
听说,山匪本是留了女子一命,想将她抢去当压寨夫人的,可她死命不从,途中抢过匪贼手中的大刀,怀恨自戕了。
杜岁好冒雨前来。
她伸手敲了敲宅门,道了句“打搅”后,她便推开了门。
木门幽幽凄叹出声,甫一扬起的尘土也被雨水压下,久未修葺的住所,早已失了原来的样貌。
杜岁好将男子拖进屋中避雨,遂用镰刀割了杂草,收拢齐,垫在男子身下。
她匆匆生起火,又从背篓中取出掩在猪草下的伤药。
四包伤药,她午时给猎户送了两包过去。
猎户伤久未愈,早无银两买药,她不忍为难他,便赠了两包给他,眼下她手中还余下两包。
杜岁好看了看手中的伤药,叹了口气,悠悠起身走到男子身边。
火堆处燃起的暖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好长。
杜岁好探了探此人的伤处。
他腹部与腿部都有明显的刀伤,至于其他地方,都被衣裳遮着,杜岁好暂不清楚还有没有伤口。
有湿透的衣裳在,她也难以给他上药,没办法,她只能将他的衣裳扒了。
待衣服剥尽,她看清男子的身体,她准备为他上药的手却狠狠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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