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醉进入电梯,用脚踢了踢角落里“晕倒”的男孩。
“行了,赶紧起来,人已经走了。”
男孩一骨碌爬起来,“老大,嫂子揍人好凶啊,你看我这能不能算工伤?我都没怎么还手。”
“你还想还手?”
“不不不我不想,我只想跟金钱长长久久!”男孩疯狂眨眼暗示。
“手没碰到他吧?”盛醉淡声问。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都是戴着手套的!谁没有眼力见敢碰嫂子啊!”
“手套给我,摄像头取下来。钱翻三倍,回头打你卡上。”
“好嘞老大,祝您和嫂子长长久久,百年好合!”男孩摘下衣领上别着的微型摄像头,又摘掉手套,一同递过去,在电梯开门的瞬间一溜烟跑掉,丝毫不见之前电梯里的阴翳模样。
盛家能赶走盛醉,却抢不走他手里的权力。有父母留下来的资产在手,加上无所顾忌雷霆万钧的手段,没人敢轻视这个年轻的少年。
休学的日子里他也并非整日无所事事,而是东奔西走,与父亲旧部打好关系,天生领导者的气质尽数展露,不少人自愿留下继续为他做事。也有认为他只是个毛头小子难成大器的,被他带着笑用拳头打服,逃的逃,认输的认输。
电梯里的男孩也是盛醉安排的。这傻孩子脑子不太聪明,只认钱。即使觉得任务奇怪,也明智地没有追问。
果然聪明人就得看眼色行事。
男孩溜出电梯,一边小跑一边美滋滋地想着,这钱也太好挣了,也没做额外工作,报酬就翻了三倍,跟着老大做事就是爽!虽然不理解老大为什么这么对待喜欢的人,咱不懂,咱也不问。老老实实拿钱做事就对了。
盛醉并不把俞央的话放在心上。他习惯于把所有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看似总是他追着俞央跑,主动权其实紧紧地握在他手上。他有意识地引导俞央相信自己,交出真心,故意让俞央患得患失,以此提升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盛醉又变回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看得出自己短短时间内已经在俞央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一方天地,对方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被他归结于藏着青□□意少年的敏感和不自信。
俞央这种人,在走近之前都表现得平静而温柔,礼貌疏离。像柔和的春风,吹得人心里充斥着暖意。这也正是他最本真的模样。一旦有人尝试破除他所建立的壁垒,走向内心深处,他就会装出冷血无情的表象,如同沙漠中偶遇天敌的狐獴,挺直身板瞪圆眼睛试图吓退敌人。生活中通常没人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消除警惕。
但当俞央发现这个人不在意自己伪装出的恶劣表象,甚至渴望继续深入,恨不得陪同他一起长大,好了解得更多。
安睡吧,上帝赐我的礼物,你的痛苦、不甘、艰难、黑暗。
给我吧,我都能承受,愿意为你分担。
阳光下飞扬的彩色泡泡将俞央整个人包在里面,他会短暂地敞开心扉迎接来人,同时迅速对俩人在思想、灵魂上能否引起共鸣做出判断。只有通过筛选条件的人才被允许扣响他的心门,走入他的世界。
没关系,盛醉右手摩挲着左腕的金属护腕,哄哄就好。实在不行…就继续装可怜。俞央最是嘴硬心软,同情心泛滥。
他想看俞央低声下气哄他,想听俞央说离不开他,更想听俞央说爱他。想拉着俞央一同沉入欲海,淹没在同一片深蓝色的海。
“哐哐当当”,盛醉打开手机上一个软件,里面传来捣鼓碗筷的声音。
俞央正在给厨房里冷掉的粥加热,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摆在桌上。扁圆扁圆的盘子里一角盛着红艳的油辣椒,一角是白花花的咸鸭蛋,只有蛋白,蛋黄被他挖出来丢在一边。右手边一个玻璃杯里盛满了依旧蒸腾着热气的牛奶。餐桌上水培风信子花瓣娇嫩欲滴,呈现出极深的蓝紫色。
“开饭啦!”俞央笑着对自己说,将电视音量开到最大。如果有人站在门外,听到屋内的声音,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幸福美满,团团圆圆的家庭。
他试图一个人过得像从前。假装这一切告别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明显没有胃口,吃得不快,还有半碗饭剩在碗里就已经放下筷子。剩菜收进冰箱放好,用过的碗筷就着温暖的水流清洗,倒入绿茶味的洗洁剂,再用清水冲尽泡沫后放到置物架上等待自然干燥。
俞央弯腰从柜子里扒拉出一个红苹果,几下削了皮用牙咬住,叼在嘴里。双手插兜走进客厅,伸手将有些歪掉的花瓶拨正,顺带整理一下花瓶里的满天星,将散落在桌上的碎花一朵朵捡起,封入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挂在从阳台天花板垂下的白色铁丝环上。
阳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一些装着按颜色分好类的满天星碎花,靠落地窗放着;一些装满不知从哪捡来的水晶石、樱花玛瑙,透光性极强,折射出淡淡的暖粉色光辉。
俞央骨子里是一个充满生活情调的人。看人总是带了三分警惕和提防,耐心全无,会因为细枝末节轻易给人判除死刑,拒绝深入交流。而面对这些可爱的小玩意,他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那双素来冷漠的浅色眸子里满是温情。他珍视、守护这些在外人眼中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废物的玻璃瓶,如同山洞里蜷缩尾巴守卫珍宝的最后一只巨龙。
他是无数矛盾的集合体,是熵值偏高的混合物remix。
盛醉盯着手机里接受到的画面,看得目不转睛。六月骄阳的热情、四月春风的善意、八月秋叶的孤独、十月冬雪的凌冽…故步自封也会尝试新鲜,勇往直前又踌躇止步。
一个美丽冷漠的壳子里,住了一个情感丰富、心思细腻的灵魂。
盛醉看着屏幕里的小人,硬生生止住将对方占为己有的想法。他分明不达目的不罢休,可是比起关押在内,被深渊囚禁、占有、享用,他更希望这个如星河一般梦幻、给自己带来无数希望的人能够走在命运既定的轨道上,盛醉愿意永远为他保驾护航。
“噗”,盛醉嗤笑一声,似是不满违背“初心”的自己。想要的人牢牢抓在手心里最好,要是一不留神让人给跑了…他舔舔后槽牙,“不会给你机会逃走的,我保证。”
俞央不停摆弄着他宝贝得紧的玻璃瓶。从主卧里拿出几个形状各异的磨具,一张磨砂纸,几个大小相近,装着液体的小瓶子,分类排放在桌上。
盛醉饶有兴趣地盯着屏幕,看着俞央忙活,来回几趟才拿完所需要的工具。悬挂在阳台上的玻璃瓶被他取下几罐,打开木塞,将干花倒入几个磨具。
原来是想做滴胶。
盛醉手掌托着下巴,脸上露出笑意,手掌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手机屏幕。看不出来,他的爱人还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
来不及撤去微笑,“砰砰”几声响起,盛醉瞳孔猛地一缩,眼里满是惊异——俞央摔碎了剩下所有的玻璃瓶。美丽的石头,没有用完的小花——这些凝聚了他无数耐心和快乐的宝物,垃圾般落了一地。
“对不起啊,来给我陪葬吧。”
声音很小,没有被手机里的□□和客厅的针孔摄像头收纳进去。俞央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却没有丝毫温度。
他将手伸向满地废墟,无知觉般抓起一把碎玻璃片,紧紧攥在手里。血珠很快窜了出来,顺着少年清瘦的臂弯滴落在白净的地板上,血红与纯白产生鲜明的对比,雪地里开出鲜艳糜烂的罂粟,触目惊心。
俞央仿佛没有知觉,另一只手也抓向玻璃,膝盖弯曲,跪到满地玻璃渣上,像是在惩罚自己,疼痛能让人保持清醒,也能让人抛去多余的想法和感情。
手机里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盛醉只当他在清扫玻璃碎片,心头蔓延开一丝怪异的感觉,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人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能出什么事。
昨晚香软在怀,他根本舍不得闭眼,黑暗遮掩下器官的感触变得愈发灵敏,虽然看不清怀里爱人的模样,凑到颈窝,却可以闻到俞央身上的味道,只觉无比安心。
俞央钟爱花茶。那晚盛醉有幸喝到他亲手泡的茶(亲手丢的茶包),丝丝甘甜回味无比。
茶包很香,小小的纱网里装了玫瑰、茉莉、红枣、枸杞,还有一些白色的小颗粒,像椰果一样。绿色的茶叶散发出清香,似乎是白桃乌龙。
盛醉接过茶杯,顺势吻在俞央手指上,惊得人下意识缩回手,低头不敢看他。茶水喝起来回甜,却不腻人。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站在茶园里,鼻尖仿佛有冰川之巅的新雪拂过,千年冻土上开满了玫瑰和茉莉,风里夹着红枣和蜜桃的清甜,枸杞将茶叶的涩味很好地中和掉。
大概俞央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长年饮用花茶,他整个人,夸张到每一根发丝,都藏着淡淡的草木花香。当被人零距离接触到,那股就香气彭地在来人面前炸开,令人觉得仿佛遇到了来自春天的精灵。
香得让盛醉想吻住他,让他化在自己怀里,好细细品尝。
从回忆里抽离,盛醉将手机熄屏,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墨色。
监视屏里,主卧空无一人,书桌上倒着一个紫色瓶子,上面全是英文。由于光线黑暗,盛醉再怎么放大显示屏,也只能看清“Melatonin”这个单词。
褪黑素。
他眯起眼睛,手指飞快地点击几下,调出浴室、客厅的摄像画面,还是没人。
惨淡的月光夹杂着城市灯火从拉开的帘子外透进来,阳台地上的玻璃无人处理,静静地待在原地,细小的碎片折射出冷清的寒光,如同海边礁石上尖锐的牡蛎壳。地板上蔓延开一摊黑色的污渍,近处的玻璃碎片上也沾染些许黑色痕迹。
盛醉盯着那些污渍看了很久。
“操!”他抓住搭在床沿的外套,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九栋有三个电梯,其中一个正对着俞央家门。显示屏上亮着红光的数字像是浸没在鲜血里,怪异诡谲。
28。
电梯停在九栋最顶层。
快下来,快点下来!
盛醉额头上爬满细细的汗珠,紧攥成拳头的手心也变得湿漉漉,像山间清晨起的浓雾,从手心爬上眉间,带起几分散不去的阴霾。
电梯缓慢爬行着,从一楼到顶层的时间每一秒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恍惚间似乎有个身影站在海棠花下,背朝他挥手,纵身跳入无尽深渊。
“叮咚”,电梯门徐徐打开,盛醉跌撞地跑出来。四周漆黑一片,走廊尽头是一小段楼梯,楼梯尽头消防门紧闭着,陈旧的挂锁却已跌落在地,徒留标志着逃生出口的指示灯闪烁,此刻绿色的光芒也变成不详的象征。他迫不及待地想一脚踹开门,又怕惊扰天台上的爱人,只得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靠近,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桃花眼向内张望。
“嗯,想好了吧。”天台没有护栏,边缘齐膝高的围墙上坐着衣着单薄的俞央。盛醉的心猛地揪紧了,一万只蝴蝶在他喉咙吐丝结茧,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手机就放在俞央右手边,他似乎正在与谁通话,又不愿移开撑着围墙的手,于是打开免提将电话放在一旁。
“二十四小时还没到,再等等。”
电话那头一阵好听的男声响起,清亮,鲜活。盛醉攥紧拳头,推开门站在俞央身后不远处,却不敢继续走近。
他在跟谁打电话?前任?朋友?暗恋对象?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俞央似乎没发现他的到来,径直与电话那头的人聊天。
“没有意义,”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一下,“因为你并没有尝试放松,身体、心灵上都是。如果你愿意考虑我的建议,现在回去睡一觉,睡醒再做决定。你觉得呢?”
“睡不着,褪黑素也没用。”
“就算只是闭上眼睛躺着也该休息一下,不然怎么保证你现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是清醒的?”
“我不觉得睡觉能改变什么。”
“我知道,只是怕你后悔。反正我每次下定决心以后,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俞央沉默着,电话那头的人也耐心等待着。
“你呢,追到喜欢的人了吗?”俞央开口问。
“别说了,早就断了联系…哈哈,看来是不太适合。你呢,跟他怎么样了?”
“不怎样…可能也不太适合吧。他挺好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没理由喜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手伤快好了吧?”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啊,”电话那头的人笑道,“是我在劝你哦。”
“没搞错,听着呢,快回答我。”
“好得差不多了,谢天谢地,赶在开学考之前恢复——就不怕你走了之后他难过?我还以为他会成为让你停留的例外。”对面的人犹豫着问出口。
俞央一手支撑身体站起来,抬头望向夜空里的星星。手掌离开的地方留下凝固的暗红色,刺得盛醉双目泛红。
“这么说吧。世界上的人很多,就像被夜色盖住的星星,或者你可以把我们都当成沙子,不是海边沙滩上的沙子,是撒哈拉沙漠里的那种。因为数量太多,除开外貌家境成长历程后天性格…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连名字也只是为了方便称呼。所谓的'独特'不过是因为在一个人身上浪费了时间、投入过多精力,因为觉得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浪费,所以强加上去一个意义而已。除开这个层面的'意义',人与人、人与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不同,非要做出区别的话,人类最贪心、最肮脏,也最劣根性。
他可能只是新鲜感作祟,随便追个人玩玩,可能确实在认真投入精力去爱。但没有什么是时间盖不住的。你想,古代辉煌的文明,混沌了数亿年的宇宙——世间种种,到最后都会变成沙漠里一颗细小的沙子,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中。”
“真是冷血的发言啊。”
“噗,别装了,你还不知道我?我们生来就是一路人,是镜子无论正反的同一面。还是说你现在才发现我的好,所以舍不得了?”
俞央张开双臂拥抱这阵晚风,眼神穿过绵延不断的山峦,不知落在何处。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如果你一定要走,我会花时间想你的。没准哪天我也累了、想你了,就下来找你,也算做个伴,成吗?”
“行啊!”俞央轻笑一声,“我不经常许愿,也不信神佛——但是苏淮,我希望你能比我活得更久一点。”
“啧啧啧,何德何能让央哥为我许愿啊。”电话那头被称为“苏淮”的男孩打趣道。
“可是俞央,我也是这样想的呀。我们怎么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告别,连愿望都无法同时实现,像交集为空的两个集合,算了集合的概念太大太宽泛,我们该不会是短暂相交之后的平行线吧——但我不会劝你,求生和求死同等艰难,在任何天平上都处于一个绝对平衡的地位。使它偏向任何一方的,是你自己的心。既然事是你自己的心,除了你,没人有资格替你做决定,只有你最清楚。想好了就行。
我们永远无法判断一个人投入死亡的怀抱到底是懦弱还是勇敢,是不惧未知的永久性沉睡,还是逃避现实。央哥,照顾好自己,无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如果需要帮忙也不用顾虑,可以直说——真的不等过完生日重新考虑考虑?”
“不用,没事,谢啦。”
盛醉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试图趁俞央不注意将人从墙上抱下来。他目光全落在俞央身上,月光给墙上的人笼了层薄纱。脚下一时不察,不慎踢到一颗小石子儿,营救失足爱人的计划便这样中道崩殂。
俞央转身看到他,有些意外,挑眉道:“我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你。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啦?”
“谁来了?”苏淮问。
“你口中的'例外'。”俞央脸上挂起明显的笑意。
“来见我最后一面?”他问道。
“哥哥,你冷静一点,先从那上面下来好吗?到我这里来。”盛醉朝他张开双臂,整个人都在发抖,连指尖也在微微颤动着。蝴蝶挥动翅膀,尝试卷起风暴接住将要下坠的神明。他神色担忧而温柔,夜色都一齐涌向他深沉的眼眸。
“不好。千人有千种阴暗面,别强迫我改变。”俞央正色道。
“古话说得好,'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但凡你从他的视角去看,未必会做出跟他相悖的选择。”苏淮插嘴说。
“那我可以过来吗?”盛醉直接忽略苏淮,声音也在微微发颤,像水滴掉落湖面,留下一池动荡的清水。
高台上夜风势不可挡,呼啸地从俞央耳边刮过。少年衣诀纷飞,露出精瘦的腰肢。
“不可以哦,你回去吧,小心待久了着凉。”
“那,”盛醉一向能说会道,现在难得结巴,“那,可以让我,让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吗?”
他在自己手掌和膝盖处点了几下。
“碎片不取出来会很痛的。你先下来好不好?”声音带上了祈求的语气。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苏淮着急地发问,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夹杂着些许细微的电流声,有些失真。
“怎么?我自杀你都不打算劝,却担心我自残?”
“这不是一回事!别转移话题!当时你怎么跟我说的?自残是比自杀更傻逼的行为!”
“我说了你不也还在做?现在我倒能理解你了。下次不会再劝啦!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苏淮将电话拿远骂了几句脏话,“哎那边的朋友,别愣着啊,赶紧去找医疗箱!什么碎片,严重吗?俞央你tm赶紧给我开摄像头!”
“这不是怕你恐高症犯嘛,我多贴心呀。本来打算跟你告个别就走,这下麻烦了——等等,”俞央若有所思,沉下脸,隔着夜幕望向盛醉。
“你是怎么知道伤口里面有碎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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